禾合石隨筆

《藥名的開頭是P》

醫生給我開了一款新藥,連同一直在吃的藥,總共是四款。新藥名字很長,我只記得開頭是P,至於外觀大小,它只比一個毫子小一點兒,不大。剛滿五歲的小表妹說粉色的藥丸矮矮的,像小人國城牆上的圓塔。

 

噢,好吧,這幾年來,我也確實離不開藥。自從罹患憂鬱症,我就不時出國散心。母親幽默,說旅遊是「自然療法」,總比吃藥來得好,可每當我打包行李,她二話不說,第一件事總是再三叮囑我要把藥帶在身上。有時我真想對母親說,這是種毛病。但這或許還是人人會犯的通病,又何足掛齒?我對母親的念叨點頭稱是,一副贊同受教的樣子。

 

這時我不禁想起表妹的話來,拿出一顆藥丸放在桌上細看。原來從俯視的角度,藥丸像座小丘,圓周往中心靠攏,微向上拱、略呈弧形,確實有些像城牆外的敵臺。想來也是,自從我開始長期吃藥,母親就一心一意關心起藥來,比如說:醫生開了幾款藥?何時復診?甚麽時候能停藥?諸如此類。至於昨晚與我吃飯的友人是男是女、我為何堅持不去某某名牌大學繼續讀書、為甚麽我不能再努力一點等等等等,她終於不再如情人般苦苦追問,我也不必在自己領地閃躲不斷。不怪我總錯覺吃下去的藥,功效都發揮在母親身上了。原來藥丸它真能保家衛國。

 

幸福,應該是歲月靜好。

少時愛讀閑書,很喜歡過那種華麗得虛幻的文風,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個聽起來稍微老派的詞:歲月靜好。

短短四字,偏生出悠悠漫長的意韻。就像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局,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快樂生活著。很小的時候,我總以為幸福就是快樂的,後來才發現不是。你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麽可能一直快樂著呢?我想,一直快樂著的人,大概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快樂的吧?快樂,本來就是一個非常態的詞。就像心動之所以為心動,就是因為跟平常不一樣。

 

但幸福不一樣。她是一種狀態,我感覺她應該是歲月靜好—— 靜默、安然,而平淡如水。

然而歲月不曾靜好,時間從未停留。

 

歲月靜好,只因你在。

用喜歡的方式過好每一天,就是一場美滿的歲月靜好。

不管你的溫柔,是輕緩、或是暴烈。

其實幸福,僅僅是有你在的歲月,過於靜好。

老人斑,是一場綿長的思念。

他只是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如常披上最愛的黑色大衣,推開—— 噓,輕點,她還在睡呢。怕吵醒你,他放輕腳步,慢悠悠推開大門,漫步而去。天氣難得大好,陽光穿過窗簾,照進每個夢裏。朦朧間翻身,她沒抱住他人,差點摔落床下。啊?她半睜睡眼,原來是他在床單留下的顛簸交錯,守在大床邊緣護住搖搖欲墜的她。幸好他在,她如此想著,便懶慵地抬起青蔥指尖,撥開淺藍色的窗簾,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走遠、走遠。

離開的人,都喜歡這樣的紳士做派。今天城東、明天城西,她想,天氣真好,每天都是風和日麗的好日子。也好,反正天氣好的話,她就可以出門去散步,如常在時間的軌跡上遊走,隨著思念的步伐,在時間的軌跡上,遊走。

慢慢的,時間總是把回憶拉得好長好長。思念淚流成河,在歲月掩飾下,一點一點、滴答滴答,沿血管向下浮游。先是太陽穴、眼珠、頸椎,接著兵分兩路,經過左右肩膀,順著手臂蜿蜒而下—— 手脈、腕掌,最後是錯落有致的手指。懶慵的,她半躺在床上,試著用指尖勾勒出他的輪廓,然而床單舖得筆直,窗紗的黑緩慢地攀上她的指尖,淹沒鮮紅的夾油。染黑了的指尖變了黑色,幾近透明的皮膚上,透出一點點黑,深的、淺的,都有。聽說,西方把這點「黑」稱作老人斑。他們不知道,那些有閱歷的人,手上、臉上……那一點、一滴,都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不渝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