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牛彈琴

吾名囚牛,龍之長子。

自龍腹誕生,遊於神州天地,不知幾度春秋。昔聞齊庭徵招之樂,曾盤桓三日不去;晏嬰拊缶而歌,聲如大地初裂。執我爪歎曰:「願假龍吟正律呂。」我但笑:「廟堂之音,不若野壤之擊。」遂振鱗而去。後蟄雲夢澤三百載,忽聞秦宮鑄鐘,西行至咸陽,見李斯持商鞅尺度我:「請以龍脊為樞,正秦宮黃鐘。」見其目中含焚書煙塵,長嘯騰空而遁,秦弩追射至隴山,箭鏃刻小篆「法」字,入鱗千年不褪,每聞苛法嚴律輒隱痛不絕。

倏忽數百載,棲身雲壑之間,不復聞廟堂音律。漢室傾頹之際,偶見銅雀臺聳入雲霄。臺中有樂師重奏《文王操》,其音肅穆,異於常樂,聲徹鄴城。吾從雲端探首,見群臣山呼中獨一人撫琴而坐,目如深潭——此乃魏武曹操,其曲有金戈鐵馬氣,卻無晏嬰之誠。暗歎:「此律可懾天下,不可安蒼生。」遂隱鱗爪而去。

直至建興六年秋,隴西忽聞一縷琴音破霄。清越沉靜,如月出重雲,遍灑光華。垂首見城樓上一人羽扇綸巾,指拂七弦。尋常桐木琴,竟有昆侖玉振之音。吾逆鱗微顫——千年孤寂,忽遇心弦相通者,遂斂身形如青蟒,盤旋而下。

現形時,那人目含清輝,執禮如遇故人:「不知神龍駕臨,亮,有失遠迎。」

吾問:「琴為心聲,先生胸懷天下,何奏太古之音?」
孔明羽扇稍頓,笑中帶倦:「非曰靜,乃曰定。心繫蒼生,故萬變不移其志。琴音非止於弦,實發於靈臺。」

忽有探馬報弩弦斷,見其以蠶絲續弦,指法如排八陣。吾龍瞳微震——此人十指間,竟有以神魂續斷弦之決絕。

自此常伴其側。見他徹夜校核糧冊,吾以尾尖輕點撥算珠;見他觀星推演,吾吐納雲霧助辨天象。某夜巡營,聞士卒抱羌笛思鄉泣,孔明盤坐其側,以指叩板壁相和。吾潛形共鳴,帳外忽聞萬壑松風,三軍皆望月靜立。

「神龍亦知人間悲歡?」他輕撫我新生玉鱗,此鱗聞琴音所化,瑩潤如初春山色。
「先生以天下悲歡為悲歡,吾方知人間足堪駐留。」

五丈原秋風起時,渭水嗚咽如泣。吾龍軀盤繞軍帳,見他校勘沙盤指節泛白。某夜忽問龍壽幾何,吾答與天地同庚。其仰觀星象,吾吐納間雲霧繚繞,竟見紫微晦暗。彼眼中若有微瀾:「若上蒼再賜亮五載...」餘音散入風中,未盡之言裡,是沉甸甸江山。

星隕之夜,曹魏異士借戾氣催動上古禁制鎖鏈——那鎖鏈竟嵌秦弩殘矢所化咒紋,貫鱗時血浸黃土,恍見這些年來:
祁山風雪中,他解氅覆傷卒;
渭南春汛時,俯身親修堰渠;
深夜帳前,分藥湯與饑童。

原來這雙執掌千軍萬馬的手,始終溫熱如初遇時拂弦之狀。

最後一縷靈識化入瑤琴清音,那曲空城絕響仍在天地間流轉。清越如初,沉靜如初,只是每個音符都浸透龍魂之重,新生玉鱗化作黃土下的記憶之鱗,從此千秋萬載,永伴那一縷未曾消散的琴魂——非為形魄長存,乃是精神共律呂而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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