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戏票
两张戏票
“陈小姐,赏脸一起看个戏嘛?”一名二十来岁,穿著寒酸的青年,拦下了一位刚从舞厅出来的小姐,听附近摆摊的小贩们说,那青年已经蹲在那里有两个多时辰了,更是顶著这冰天雪地,就是不知在等那位姑娘。
那位小姐诧异的看著那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瘦小身板,先是淡淡地扫视了他一身的“装备”:脖子上没有厚重的金项链,更没有围上保暖的领巾,手腕空溜溜的,连串珠子都没有,而且这人瘦巴巴的,像是一根连力气都没法使的竹竿,身上也没穿件能看得过去的皮草,只裹了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蓝色格子衬衣。
那小姐又瞄了瞄他手中紧紧握著的戏票,嘴唇微启,吐出的是句轻飘飘的话:“我不姓陈。”
“啊?”那青年看似很难堪,但手中仍紧紧握著那两张早已被他捏皱了的戏票,不死心地追问:“那......小姐,赏脸和我一起看个戏吗?”声音虽不大,但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小贩们都在为他呐喊助威,希望那小姐能答应他的邀约。
“唔......”那位小姐作思考状,但又随即调侃地说:“什么时候?现在?你就穿这身?”顿了顿,“我不去。”
“小姐......”青年欲纠缠,与小姐只有两步之差的时候,“喂!”一把粗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两人转头一看,原来是舞厅的老板,五十多岁,头发快要掉光光,还顶著一身肥肉的黄家宝先生。只见他一把推开那瘦弱的青年,使得那可怜人一头摔进寒冷的雪地里,还伸出他站著肥油的手,一把搂著了目瞪口呆的小姐。
“黄哥!您怎么推人了......”那小姐面露难色,想要弯腰扶起那位青年,但腰间又被一双咸猪手紧紧箍著,无法动弹。
“你说啊!敢碰我黄家宝的女人......”黄家宝气愤地看著在地上挣扎著起身的青年,又伸脚踢了他一下,令那青年再次摔倒在雪地上。
”黄哥,不要这样吧,他只是路过的,找我问路而已。小姐又好声相劝,又趁黄家宝不注意的时候,不断给那青年使眼色叫他快走。
这时,黄家宝注意到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两张黄黄的,老旧的小纸张,他弯腰去捡,“‘温家庄皮影戏’?这是谁掉的票啊?”他狡诈地瞟了狼狈的青年一眼,“应该是有人丢了吧?那没办法了,这是我的喽!”他的嘴上浮现得意的神色。
那青年一听,瞬间坐不住了,马上站起来,说:“大哥!那是我的戏票!您不能取!”
“什么?”黄家宝听到,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什么?那你的意思是,我不问自取,偷了你的票喽?”
“那是我的票!”那青年仍然不肯妥协。
“看看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害诬陷我偷东西了!来人啊!这世界还有理了吗?”黄家宝大喊两声,使得全街上的人都为之侧目,他一个个穿西服皮鞋的手下都闻声赶来了,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著,“大哥!”场面可热闹了。
身旁的小姐也有点怕了,心里责怪著那不懂规矩的青年,又在黄家宝面前娇嗔道:“黄哥,别把事情搞大嘛,那人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您无必动气。”
“这些底层人士就是欠教训!我不教训他的话,这种人一定会瞪鼻子上眼,越来越得瑟放肆!”他怒吼,但眼角又瞟见那位小姐的衣著,更生气了,“这破事就是你弄出来的!要不是你在大冬天只穿件薄皮毛,谁会稀罕你,看上你?”小姐一听,脸色虽然黯淡了几分但还陪笑著,“黄哥,您说得对,是我错......"
"把戏票还给我吧大哥!”青年很不满黄家宝对那小姐的恶言,便出言打断他,使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那是我攒了两个月的工钱才买回来的啊,您这样抢走恐怕太不人道了吧!”
周围的人一听,纷纷替那青年打抱不平,“明明那么有钱,却要抢走别人辛辛苦苦买来的票,何必呢?” “那小孩也太可怜了,身上只穿著一件衣服,多冷啊。” “黄家宝也太不要脸了!”舆论越渐偏向那位青年,黄家宝身边的西装保镖们开始站不住了,纷纷拿出各自的家伙,警告人们不要乱说话,凶神恶煞的,吓退了一些欲伸张正义的群众。
在人们此起彼落的议论声中,舞厅里传出的音乐声显得突冗又诡异。
“乡里们!你们都被他说的话骗了!”此时,黄家宝开腔了,使得全场屏气凝息,聆听他的说法。“小陈啊,昨天晚上买了这两张戏票,特意邀请我一起去看皮影戏,我们约好在舞厅门口等,但我公司突然要我打道回府,亲自签署一份文件,所以就耽误了......可谁知!”他喊得更大声了,似乎是想让全上海都听见他的解释,后又把头转向那青年,“这个狂妄的小子!一见小陈便两眼发光,还拼命纠缠她,使得她抓不稳这两张戏票!”
众人哗然,原本在场的小贩们和闻声赶来的群众们也震惊了。“这小子更把这戏票说成是他本人的!”黄家宝义正辞严的说,“这世界还有理了吗?大家为我评评理!”
此话一出,那些看热闹的便像一锅烧开了的开水,热烈地讨论起来,“原来是那青年偷了东西,人心难测啊。” “是我们冤枉黄老板了,都怪那人妖言惑众!” “看那青年,也像是缺钱,想钱想疯了的样子,好恐怖啊!” “人心难测,也太丧心病狂了。”舆论逐渐倾向黄家宝一方,黄家宝得意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著那青年有口难言的样子。
再看看雪地上手足无措的青年,他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正集中在他身上,带著批评审视的意味,令他无所适从,此刻,他想起了他家母亲在街上乞讨但被活活冻死在街头的陈年旧事。
今时如同往昔,他也隐约感受到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心情。
可是,他不服气!他不愿屈服在他人的言语下!他要跟全世界说,那两张戏票是他在工地,辛辛苦苦工作,甚至连手指甲也掉了两块!也无怨无悔地做!堂堂正正买来的!
这是他光明正大地买回来的!
可是,该怎么证明?他环顾四周,都是一些陌生至极的脸孔。直至他目光余处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小贩们,他如同见到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语气带有哀求地喊:“大哥!” 众人也循声望去,只见那些小贩也迎上了众人的目光,“你们一直在旁边看著吧?我在那里蹲了两个时辰,那两张戏票也是我的......这个事实!”他激动地说,“请你们说出事实吧!”
小贩们犹疑著,正欲开口之际,又瞥见了黄家宝和他跟班们不善的眼神,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回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抱歉了小哥!是黄老板给了我们摆摊的地方,即使每个月也要缴一半税给他,但如果得罪了他,我们就失去维生的权利,也不知道该怎么养活妻儿了……小贩们愧疚地想,他们面露难色,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他说话。
“哼!”黄家宝见状,嚣张的嗤笑了一声,“承认是你偷的吧!”
黄家宝的声音传进青年的耳中,他抬头看著眼前肥头大耳的舞厅老板,心中有说不出的委屈、悔恨,为什么总是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呢?好像,他生来就是注定被压榨般……
底层人士,就一定要被这样对待吗?他也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但这些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可他猛地张大双眼,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猛的抬头,望向黄家宝身旁的陈小姐,乞求般跪坐在她面前,青年的牙齿打著寒战,瘦削的脸上也被大雪染得雪白雪白的,就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空壳。
他的手紧紧拽著她名贵的皮草,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碰到的温暖。
“陈小姐……求求您了,请您帮帮我吧……” 他的眼里泛出泪光,像是在雪夜里闪闪发光的珍珠一样,而那小姐似是想说什么,但黄家宝搂著她腰的手又搂紧了些,她迎上黄家宝的目光,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使她心里直发麻。
陈小姐眼里渗出无力但又坚决的眼泪,半晌,她楚楚可怜的说:“男子汉不能掉泪……”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拂去青年眼角的泪水,动作轻轻的,仿佛在用她的方式说“对不起”,但青年却将其视为救命稻草,是他昏暗生命里的一束光……
“我帮不到你……”那小姐轻喃道,她看见青年的心在一瞬间陷入谷底,她的心也跟著沉重起来,“偷东西是要进牢的,我不太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兴许你可以在黄哥面前跪下,黄哥或许会开恩,放你一马……”
话音刚落,黄家宝笑了,青年怔住了,群众们恍然大悟了。
“原来他真的是坏人!” “真相大白了!” “快找人把他送进警察局!” 群众熙熙攘攘地说,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将青年抓起来,或许是因为那身影太单薄,太可怜,恐怕承受不住这番折腾……
“走吧,小陈。”黄家宝拉走陈小姐,不再让她给那青年投去歉疚的眼神,之后他们并肩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辆扬长而去,瞬间带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群众们也看完热闹,给青年投去惋惜的眼神后便散去了。
小贩们本来想去给他道个歉,但那青年绝望地把头埋在胸口,无人看清他的表情,他们也不敢走近,只是默默收起了摊档,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舞厅也关门了。徘徊在街道上的只有大雪的呼呼声和那青年微弱的呼吸声,他就在那里抱紧自己瘦弱的身体,给自己取暖。
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那个角落,没有动过一分一毫,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其存在意义般……他将头扭到他们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叫人心酸。
“哼,我不看了。”他想起黄家宝临走前那谑嘲的笑容,他将那看似一文不值的两张戏票扔在地上的模样。那青年无奈地摇摇头,颤抖著爬过去把它们珍而重之地捡起来,又紧紧地捏在手心,即使它已经变得很脏了,但于他,那便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回想起与陈小姐的初次相遇,也是在这个舞厅前,那也是个大雪奔飞的夜晚,他瑟缩成一团,等待著死亡的来临,路人匆匆地走过,甚至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个可怜的孩子。
“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他听到了淡淡的一句,便抬起头,原来是一个玲珑的姑娘正打量著自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羞愧感,于是他没有回话,又把头缩进身体里。
那姑娘见他可怜,只穿著一件单薄的衣服,便生了恻隐之心,她掏出钱包,在里面掏出了几张钞票递到他的面前。
“拿去买几个包子吧,天冷,这钱足够你买几个了。”他听见,更不愿收了,他不愿意收下别人莫名的馈赠,更何况是个女生的,多丢人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始终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那姑娘也不太耐烦了,说:“我这钱不是白白给你的,只是借给你,你将来要还的,拿去,填饱肚子后再谢我。” 小男孩动摇了,他缓缓抬起头,直至迎上小姑娘清澈的瞳孔,脸“唰”一声的就红了,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小心翼翼接下钱,感激地看向眼前这位救命恩人。
“小陈,快走吧!皮影戏快开始了!“她身后的朋友朝他喊道,“喔!”她应道,后来便走了,而小男孩看著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终究,我还是没把戏票送出去……”那青年喃喃低语,风雪依旧,昔日可爱的姑娘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姐,而他则永远保持者那个姿势,在这个地方,等待著他深爱的女孩,十年如一日,做著相同的梦。
隔天的上海舞厅旁发现了一具冰冷的身躯,由于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也没登上报纸。
然而舞厅旁却立著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放著一朵白色的小花,旁边还放了两张皱巴巴的戏票。
没人知道是谁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