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西汤〉
挤满人的茶楼里,茶博士正拗腰将热水壶底下的开水倒入顾客的茶壶中,热水簌簌落入客人的壶子里。拿着点心托盘的姐姐忙个不停地在茶水间、厨房、走廊和一围围顾客中左闪右避,有时还要在人潮中拱手提高托盘、拉长身子兜几个弯,才能把点心安全送到目的地。他一家人坐在挨近窗边的那围枱。其他饭菜还未上案,四个碗中间就只放着一锅西湖牛肉羹。
它的做法很简单,就是用生粉勾芡,配上事先剁糜和烹调好的牛肉臊子,撒下切碎的䈡花和芫荽,就手的话放一些蛋清便做好了——网上说「离火即成」!不过,由于芫荽的颜色和气味较其他用料突出,不能多放,恰好盖过牛肉的肉臊味便可。闻汤芬郁清远,吃肉细腻不沾。庖厨一轮功夫,教人六根中有两小瓣子不安分了,大白天的在风中招展想抓住那味儿。
除品尝一口外,怎能排遣他心瓣上的思潮?
事实上,和西湖牛肉羹初遇时,他心中有一种摸不清人家底细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汤羹看上去涩踢踢的,但当他吃了一口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便一直惦挂着那味道。一直他心底有道疑问:西湖就是这个味道吗?
由于地理环境和生产方式各异,不同地方的人为了生存创造出不同的饮食方法,后来对「食」的要求变多了,积渐建立起不同菜系,形成复杂的饮食文化。他当然不会想到饮食和文化的关系,只是对食物的味道念念不忘而已。
他坐的位置面向窗口,家姐坐在他对面,爸爸和妈妈坐在他两边。他问家姐:「为甚么它名为『西湖牛肉羹』?」
家姐觉得凳都差不多坐暖了,但一家人没有说上十句话。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得很远,就连沿墙一整排茶桌上的一举手,一投足,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她像锁在一个透明玻璃罩里,管他外面一片歌舞升平,玻璃罩里静悄悄的是另外一个空间。他们一围人静得令她发慌,她感到茶桌下地面开始拱起,茶楼中一家人显得尤其突兀。
家姐道:「这个问题⋯⋯很可惜,我不知道呢!」于是,她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想找出西湖和西湖牛肉羹的关系。
西湖位处浙江杭州城西,是苏轼游历过的地方。虽然此西湖不同彼西湖,很多人将它和西湖牛肉羹扯上关系。对于她的问题,网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不知为何,倒让她一下子在「知乎」找到挺可靠的说法:
「江南地区如果吃牛肉,那肯定是本地回民带来的,比如南京的牛肉锅贴就是典型,但是南京一带本来就是江南地区回民最密集之地,杭州没那么多回族⋯⋯有人提到西湖牛肉羹可能是粤菜,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广州一带因为受到客家人养牛的影响,是有吃牛肉的习惯的。粤菜中也有不少牛肉做的食物,比如干炒牛河,牛肉滑蛋粥等。」
陆土根 编辑于 2020-01-06
她心里道:「原来广州也有个西湖。」她没有追查广州西湖的下落,只是凭空构想。她有时就是这样粗枝大叶的,令人有憨状可掬的感觉。
母亲已经用汤瓢装好两半碗汤。她把手机放在一旁,兴奋地问弟弟:「你知道广州也有个西湖吗?很有可能它是出自居住在那里的人的手。」弟弟抬头问:「广州有西湖吗?」她于是道:「有啊!你现在吃的西湖牛肉羹就来自广州西湖一带。」弟弟一开始没留心听她说话,只一昧玩手上的手机,但心里暗暗觉得如果自己不出声,姐姐会以为被他撵下台。
弟弟放下手机,掰开口道:「『西湖』不是指它的外貌吗?」他边说边指向桌上的汤水。她听了噗嗤一笑,不置可否。西湖的光景会否真的和这汤羹一样囿于少少的碗里?只见饭桌上的西湖一身白绿糅杂,像釉绿染料和透明树脂的混合物,也像一顶白绿相搭的迷彩色户外渔夫帽。
「这个是西湖⋯⋯」弟弟笑着道:「我一会儿就把整个西湖喝下肚,你记得看清楚!」
父亲顺道开口:「人细鬼大。」
这个家的一切大小事务父亲一向很少有话语权,渐渐孩子的教育他都不想置喙,时间长了也就觉得自己不闻不问也没有太大问题。父亲随口的话,有意无意的,母亲看在眼里总觉得内心不是滋味。母亲嗔道:「甚么人细鬼大的?整天在外面数落自己的孩子。」又道:「你又几何关心过他们?学校的家长会一次都没有去过,却在这边说孩子的不是。」母亲用力把手中盛着汤的碗放在父亲面前,像一声令下,父亲也就沉默了。
家姐望了望父亲,又看一看母亲。她知道母亲没有夸大事实,但她看到母亲的反应,内心其实也不好受。她没有感到嗔怒,只是一丝丝悲伤、失落。
家姐道:「我不接受西湖牛肉汤没有西湖。虽然菠萝包没有菠萝,但菠萝包也比它好。」西湖牛肉羹一锅子盛满湖水,不管它是貌似还是神似,委实比菠萝包还好一些,她根本说不出牛肉羮有甚么地方不称心。
弟弟于是道:「难道不是吗?我看这汤是在佯装西湖,但打扮得差了些⋯⋯」
她打断弟弟说话,两眼放空,自言自语道:「可能它只不过违背了〈商品说明条例〉背后的精神。说冲红灯其实每天都大有人在,区区违背法律精神,好像也没甚么的。」
弟弟见道:「其实我很想把它整个吞下肚子呢!」
母亲道:「空口说白话呢!」
她道:「我说你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口气。你手上的匙羹就是最好的证据。」
原来说着说着,弟弟无意中把起手边的匙子。他一时被堵了口无法招架,便把匙子拿下。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匙子搥击碗身,发出一阵低沉的碗物撞击的声音。过后,他发起阵阵遁辞——「我是说这个碗里的汤啊!」「家姐才是空口说白话!」「我本来想一口气喝到底,现在一肚子气喝不下去了!」家姐本以为他少不免会推搪一番,现在看到他闪烁其词时洋洋得意的样子,觉得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便笑笑口道:「那么就不要一下子见底了。」
此时,父亲道:「斟茶。」两个孩子好像没听见似的各自玩起手机,而母亲也好像没有听到。
话了片刻,母亲问:「你昨晚几点回家?」
父亲回答:「公司有事忙,忙完才回家。」
牛肉和芫荽在湖底抵触。她呆呆看着锅里,觉得稀稀糊糊的汤羮下面黑压压的塞满了汤料,看上去圆滚滚的表面像凸起了,好比一块快要撑破的肚皮。浅黄色枱布为它飞上一曾薄薄的金粉,犯冲的色素开始在湖面厮杀。
父亲还在解释昨夜不归的原因⋯⋯
后来,越来越多的金粉掩盖起汤里头的东西,它也就化作金色身影。她揉揉眼睛,看到一个横卧的气球从锅里探起身,缓缓攀上半丈高的位置,搁在那半空,显得金光璀璨。
「砰」——
它突然炸开,金色琼浆从中喷发,飞流直下落在锅子里打圈。「原来又是那只狐狸精!」「不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们只是朋友!」顿时,一旁的提壶醉鸡摇身变成吐金边的白珐瑯花瓶。「你听我说,公司有事忙⋯⋯」「收声!你才是不三不四,你就是一艘自惭形秽的烂破船!有甚么好解释?」受惊的清蒸石斑喀嚓一声断成几截。「你听我说,公司⋯⋯」「那么你说,你在外面忙甚么?天亮了才回家!」「公司有事要忙!给你好食好住的,你怎么还不安分?」「你才是不安分的人!」黑松露蛋白炒饭每一粒米饭看起来都分外分明。她眼前是一片异样的色彩。
那锅里的势头依然是闪闪发光的,逐渐变成了一股银河。不管饭桌上发生甚么,它只顾不断地在锅内盘绕、飞旋。它一掠就是好几万年,一出宇宙简史正在它身上上演。宇宙急遽发展,慢慢坠入了一种无休无止的循环,接下来人类的文明也被拖进这个漩涡里去。战争像倒泻了沙子,一阵风过后甚么都不剩了,但这般愚蠢的事总是重复着出现。婷阁高楼拆了又起,起了又拆。朱红洒金的年代一下子就过去了。悠悠忽忽又十年。城市里,日头街上影影绰绰,还有不断集结的车龙,夜阑冷冷清清、零零落落。天空一时染成绿色,一时烧成橙红色,四季更迭未曾止息⋯⋯
父亲的手机聆声响起。
父亲瞧了瞧手机,没有立刻接听。母亲瞟了父亲一眼,没甚么好说。弟弟玩着手上的手机游戏。父亲道:「我去一去洗手间,很快回来。」父亲真的很快就回来了,但她见父亲回来时喃喃说了不知甚么,也没有多看他们几眼,拿起椅背上的外衣便迳自离去。
战争总算叫停了。
也许,她心中曾经泛起无数光怪陆离的涟漪,但现在她只感到心中劳累。
整个世界都仿佛静了下来,只剩西湖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父亲离开后,弟弟心中暗爽,竟笑开了花,然而,母亲看见空座位上那碗汤就觉得不舒爽。一直以来无论这个家发生甚么事,母亲都会第一时间出来捍卫他和家姐,令他变得娇生惯养,很少从别人的角度看待事情。毕竟汤不是他装的,而且他还幼小,觉得那碗汤压根儿不重要也很正常。家姐比他更识大体。自从弟弟出世后,父亲就越来越少回家吃晚饭,有时甚至连续几天不回家,父母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离。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母亲想保护幼小的弟弟,所以,虽然母亲总是宠爱弟弟多一些,她都不会有甚么抱怨。
她看见弟弟想开口说话,于是用手指𢬍住自己嘴唇,示意弟弟不要作声。
「凉透了——」
母亲边说边递手推,把一碗西湖牛肉羹活生生的推到她跟前,气味都往她鼻里窜了。母亲向她嘘寒问暖,又道:「快食,趁热食,食东西不要食冻!」又向锅里舀一小口加入她的碗里。母亲把汤倒得很是满的,直倒到她心头上。
但汤羹徐徐注入碗里,气味却一缕烟似的向上攀。她仿佛魇住了,觉得母亲总是把事情做得太透彻,也不留她一点余地。碗里正盛着热辣辣的食物,她只拿匙羹撇起一点肉渣放进口里,百般不情愿的样子像揭开了无数沧桑,心里道:「好饱。」但没发一声,只是默默的、静静的喝下这西湖的湖水。
「凉透了」有「失去灵魂」的意思,是指食物失去了灵魂,不是单单指食物失去了温度。
她用匙羹捞起碗底下的汤,好像想要捞起甚么似的⋯⋯
西湖上落起雨,滴湿了她的裤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