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談理想」

很多人跟別人談過自己的理想，這等人可謂同時獲得惡劣和良好的經驗。惡劣方面毋庸多言，質疑、嘲笑、挑戰幾乎與分享理想伴隨而來；良好方面則是遭遇多方詰難時力保心境平靜，別人也許能提供自己忽略的思考角度，俾使分享者更仔細思量關於理想的各種事，可謂此等良好體驗也是建基於差劣體驗。佛教以至古今中外的哲人所謂苦樂相生，從苦處找到可開發的資源，竟在此環節體現。

大概除了北美這類人民異常樂觀正面的地域，全球萬民普遍實際，面對「理想」這龐然巨物，總可挑出寄生蟲，剔出他的可疑可怕之處，以下隨便舉幾種常見的回應。

「你的理想很好啊，怎樣達成呢？應該不太容易吧，資金你沒有，人脈你沒有，經驗你也沒有。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不顧現實的人應該想到就衝到街外，一頭栽下，盲幹一通了，能夠坐而論道，現在也沒有動手打面前藐嘴藐舌、老氣橫秋的人，難以說此人罔顧現實。說理想的人從沒講過甚麼資金、人脈、經驗當下即有，立地踐行理想，惟有希伯來人信仰的耶和華才是說有光，就有光的。一談理想，總有些人把當下的缺乏放大，亦把理想的巔峰推上宇宙蒼穹，講理想而不能飛向天際，就足證理想是空談了。

「首先能否養活自己？能否發展成足以自負盈虧的生意？畢竟社會很現實，有再崇高的理想，若解決不了生活困難，理想就不能維持下去了。有否想過營運模式？要我介紹相熟的基金經理嗎？」社會現實，對；沒錢萬萬不能，對；理念重要，營運更重要，對；進而推介金融產品，不太對！投資也需成本，某些情況下，投資得宜與工作無異，不見得尋找可持續的營運模式，就要靠財金投資途徑。好些人認為理想要花時間經營，成為全職工作，既然它屬全職，勢必令人捨棄其他足以謀生的工作，因此踐行理想時，它也得成為一門能賺取現金的生意，才可令它持續運作。有關思路或許出於考慮他人實現理想時，能否克服現實困難，如此就更該拓闊視野，審視所謂現實包含甚麼。有人長袖善舞，在商界從事與理想無關的工作，藉所獲利潤支持沒有收入的理想；有人認定人生終極的滿足來自實現理想，於是省吃儉用，以累積起來的資金支持理想，不計得失。這些做法有如貼錢做義工，辦法是否絕佳或許因情況而異，但硬要把現實與理想置於對立位置，或硬要把兩者合而為一，否則就假定無法運作，是非此則彼的思維。

「做得多少呢？某人說扶貧，在一條街派飯，還有十條街的窮人飢餓；某人辦資源回收，回收一條屋邨的可再造資源，餘下十條屋邨的垃圾堆積如山。做好人太艱難、太辛苦，到頭來會否一場空？」所謂「是非成敗轉頭空」，意義和價值終究由人賦予，觀點不同，結論也不同。按「到頭一場空」的思路，再把該等思維推向極致，任何事都沒有意義，持此論者理應立即以不干擾世間的方式了結生命。九條街與十條街的貧民飢餓，還是有差距；逐少改善居民的環境保護意識，與坐觀垃圾圍城，起始有毫釐之別，但「九層之臺，起於累土。」總要預期確切成果才動手，也不可能看得見成果。如果有關理想涉及人，到頭空的想法還忽略個體的重要，把一個一個有名有姓的人，歸約成一個折算得來的數目，自然同樣也把眼前述說理想的人視為一個數目而已。

本來人際交流之可貴，在於意念、知識、視野得以傳遞，一個有限之軀憑藉與人溝通，得享一覽難以靠一己之力拓闊的領域。可惜華人的文化之中，再聰明本事的人聽見理想，都不傾向首先提出如何協助對方，而是懷疑實務、尋找錯漏，或許對於華人而言，這正是滿懷善意地協助對方。至於冷水一盆盆淋下，是令始有理想的幼苗堅壯成長，抑或自問適應不了外界嚴寒的氣候，提早枯萎，孰多孰少，同在這文化圈的人自可判斷。抱持理想的人不一定要告訴人，要促進健康成長，毋須刻意自招煎熬。

有人說不接受別人挑戰，難以令計劃變成完善。多跟人分享，也可錘煉本來的想法。這有一定道理，但也要看分享的對象。撫心自問，在一己社交圈內，具備識見洞察他人理想之優劣，提供恰當建言者，究竟有多少？屈指之下，其實能與之分享的人極少，又或不客氣地說，極少人具備聆聽他人理想的資格。畢竟理想若不旨在達成，只成空想，理想由構成至確切實踐，中間經歷漫長過程，本來就是邊做邊學邊想，向再多人匯報，接受更多詰問，獲取更多指正，也只像把向客戶推銷的 presentation 修改至無懈可擊，實幹起來卻可以是另一個世界。理想是個人回應世界的呼召，並非為博取掌聲，堵人口舌。倘若心境澄明地面對一切，自身的審問總比外界的雜說繁音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