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石龍中山路】那是世界的荒謬,那是香港的縮影

一張張揮春在歷史的悲風中輕輕搖曳,悄無聲息的以傳統美點綴空蕩蕩的街道

在去年那個普天同慶的節日裡,我卻獨自坐在開往洛陽的火車上,單手支頤在小桌板,面向窗外那不斷轉換畫面的風景。隨著外面大廈林立都市區的呼嘯而去,展露於眼前的空闊田野使我心中萌起一種無法言語的複雜情緒。

那天我儘管缺少了一位情人與我漫步海旁看燈飾,或者帶我到上檔次的餐廳滿足舌尖味蕾;但這些我都毫不在乎,只要不去當人家情侶合影的佈景板便好。再說吧,這原本該是紀念耶穌的聖誕節,在香港卻包裝成一個浪漫與狂歡的消費節日,紙醉金迷的強烈氛圍與嚮往平淡簡單的我根本無法共處。既然我非教徒,還不如索性擺脫這種對節日定位模糊不清的狀態,單純過一個屬於自己的假期;就是這決定免不了會衝擊我兒時對聖誕根深柢固的各種奇妙幻想和憧憬。

我跟綠皮火車終究不同路,沒法陪它走完這一程。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左右,我就匆匆提起背包下車。離開車站後遼闊的空間瞬間拂拭掉我心中的無形壓抑,全身如得到淨化般而變得身心舒暢。我有意無意地回頭舉目仰望,車站頂部的站名牌醒目的寫著三個紅色大字 —「東莞站」。

東莞這塊地我也來過好幾次,縱然這裡的城市發展程度不算高;但亦因如此,周圍環境相對舒適愜意,少了香港到處人擠人的景象。當然在廣東省內符合這樣條件的城市多得不勝枚舉;不過東莞非但離香港近,而且只要在大街小巷裡鑽幾鑽,進去一些小餐館淺嚐幾番,你會發現把這兒稱作廉價美食天堂絕對是當之無愧。

由於這裡的西餐水準還不及香港,或者價格會偏高,所以菜款我都是選中式為主,其中以粵菜和港式茶餐廳為多。這一頭散落著大大小小由香港人開業的餐廳,味道比在香港吃到的還要好已非稀罕事,可價錢卻可以是香港價的砍半甚至有餘。

記得有次我點了份一口西多和一個豬扒包,當它們在我嘴裡被嚼得稀爛時,我真的感動得濕了淚框。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許是一直受朋輩和網絡媒體潛移默化的影響,如今每次外出吃飯都已離不開連鎖快餐、西餐和日本菜;可沒想到忽然會在近百公里之遙的東莞尋回兒時嚐過,而又早已淡忘的香港味道。當刻我心中真是浮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失落感,同時也感嘆起士紳化為香港所帶來的變遷。

這一回我並沒有在事前計劃行程,而且對我來說到東莞本來就不算是旅行,單純形容為出門到外面轉轉還差不多。但在離開火車站前,我在裡面看到一些鑲在牆上的宣傳板,其中一塊介紹了一條帶民國建築群的馬路——中山路。我一看到那幅帶懷舊色調的老照片就樂了,因為我一向都對古建築有莫大興趣,不論中西式樣都照單全收,自然就敲定出發前往。

一路上路途還蠻順利,坐從火車站出發的公車便可直達我要去的地方;就是車子在行駛間顛簸得特別厲害,而且總是發出擾人的「嗶嗶」聲。下車後大概再需要走五分鐘左右,中途經過了一所外牆十分光鮮新淨的小學。當時裡面正在放歌,擴音器將輕快的樂曲響徹整條小巷,使周圍都浸沉在青春氣息中。

終於我到達了目的地。那地方給我眼珠子送來的景觀跟我的想像無甚差別,卻又使我有種油然而生的驚喜。左右兩旁是接連不斷的傳統騎樓結構建築,殘破外牆似是在告訴來者它們年紀的老邁。顯而易見,這裡並沒有硬遭政府翻新改裝而淪為現代商業街的空殼子,依偎在騎樓下的店鋪依然在售賣傳統物品,像揮春、竹簍、小吃糕點和雜貨等。就在我正用心中的天秤衡量著眼前的歷史建築時,一輛單車從我後方倏地駛出,才發覺這兒的人依然使用單車代步,而不是那些在外頭鋪天蓋地的電動車。如此下來,眼底下整個畫面佈局基本跟我看過的上世紀黑白照片無甚違和感,只是多了點停泊著的小汽車和少了挑著擔子行走的人。

我開始閒晃仔細觀看,並拿起手機定格一些難得的畫面。我本以為這麼具歷史價值的一條街會吸引很多人前來,哪知道周圍卻是鮮有人煙,商戶亦清一色的門庭冷落。宣傳板上說這裡在百年前是東莞最繁華的商業區;可如今造訪著這條了無生氣,恍如垂死老人的中山路,我真的有點難想像當年年輕力壯的它會是一個怎麼的模樣。

無情流逝的歲月將它的經濟價值一點一滴的偷走,但亦同時賦予其人文和藝術價值;只可惜這些都很不幸的為這年代人所輕視。雖然現在中山路因沒處於高價位發展地段而暫時躲過時代的淘汰,但看來單靠其文化魅力完全沒法吸引本地市民,就連遊客都不見蹤跡(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內地不放聖誕假的緣故,不過我後來去了其他景點人也不少);至於依然在這裡延續著老店傳統精神的人,簡直少得如鳳毛麟角。

假若一天東莞飛黃騰達起來,蛻變成一個亮眼的經濟型城市;在白花花的金錢誘惑下,這裡很大可能就逃不過砂石車的粗暴洗禮。我也不懂內地市民熱不熱衷於為歷史文物建築的保護發聲,事關中國老玩意的數量龐大得可以任性;但至少我知道當一條騎樓街還原汁原味的佇立在神州大地時,也不見得有人來陪伴它,慰問它,或與它拍拍照;原因似乎是因為它沒獲列入旅遊景點的清單裡和收取門票費。它就這麼繼續在烈日暴曬或風吹雨打中掙扎生存,在城市一角立出一片荒涼蕭條的過時景象,等待死亡一天的來臨。

這也該見怪不怪了。當一些人或物還在時,世人總會覺得其理所當然而不屑一顧,甚至乾脆忽略,直至意識到離別和失去了才驀然一驚。近年香港就好像在吹著一股懷舊風,什麼獅子山下、周星馳和經典粵語金曲都跑出來了,特別是在目前社會亂得一團糟的時候。

我翻開手機存放著香港老照片的相簿,一張張由騎樓建築和橫伸毛筆字體招牌打造的城市景貌即展示在狹窄的屏幕上。舊時香港到處都是一排排的騎樓,可因它們建不高而老早被雙眼掛著金錢符號的發展商們挫骨揚灰,使得作為九十後生力軍的我只能在二維空間上一睹當年風采和嘆息。至於有幸活到今天,已寥寥無幾的那幾幢,社會上總算有人站出來為保育它們而戰鬥,惟擺在經濟利益前勝算始終渺茫。

源遠流長、興衰榮辱的歷史清晰告訴我們,時代一直在更替。當今資本主義縱橫全球,大眾倘若選擇了高度經濟增長,追求去享受千奇百趣的高水平物質生活;那麼完整留下過去的痕跡,閒著才去緬懷幾番便成了奢侈得不現實的娛樂。可萬般無奈的是,被拋進香港的我從頭到尾都沒為花花世界投下過一票。

各種雜亂的思潮一直在腦海中翻來覆去,那如波濤般的起起伏伏和我自制力間斷間續的掙扎,令我有感自己是個硬生生被捲進巨大的漩渦裡,卻又總不認命的漂流瓶。帶著這個必然會讓人黯然神傷的念頭,我最後靜悄悄的離開這段不該屬於這世代的道路。

本文由作者【子川】創作刊登於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創作者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 曾獲澳門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項 目標是藝術地活下去,活得快樂自在 同時願世間所有善良的人都幸福快樂 歡迎任何文字或剪片工作查詢(包括小說、遊記、網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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