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步兵志

深夜十一点,我站在旺角街头,脸上满是汗水的。手机的导航显示「亚皆老街」,我却在这片霓虹招牌的迷宫里来回打转。手上保温袋里的云南米线正逐渐失去温度,就像我对这座生长之城的熟悉感,正在一单又一单的外卖中慢慢冷却,感到迷惘。

 

今日是不幸地成为「外卖步兵」第五个月,我学会了用另一种维度认识香港。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失业半年后面试再度失败。与其让履历上的空窗期越来越长,不如先动起来。

 

第一苦:身体是耗材

 

本来是在office工作的白领人士,但是今天要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作,在手机上显示的地图五百米的距离,在现实中可能是天桥、隧道、商场迷宫与人潮的叠加。我们就像都市里的游击队员,与红绿灯赛跑,与电梯较劲。双腿是最精准的计量器,日行三万步,膝盖在夜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天气不似预期,日晒雨淋,就是在暴雨来袭时,雨水从雨衣缝隙钻进领口,手机要用保鲜袋层层包裹。不过,最难受的不是全身湿透,而是抵达写字楼时,白领皱著眉接过外卖,仿佛是我们故意滴湿食物。

 

第二苦:算法的囚笼

 

零工问题已不是新鲜事,平台系统是永不疲倦的监工,各位每个动作都被量化成数据:「超时率」、「接单率」。有时系统会同时派来三个方向相反的订单,你明知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不得不踏上这趟注定被投诉的旅程,因为你宁愿被投诉,都不希望手停口停。最讽刺的是,当我们在烈日下狂奔,只为将一杯珍珠奶茶准时送达时,手机弹出通知:「高温警告,请市民尽量避免户外活动。」是的,如果不是在极端天气的出现,恐怕我又要赚少很多钱了。

 

第三苦:看不见的人

 

我见过这座城市最真实的模样,从半山豪宅到㓥房隔间。我们成了无接触的传送带,将城市的养分输送到每个角落,自己却像隐形人。

 

「唔该,放喺门口得喇。」这句话听了无数遍。最难堪的一次,送餐到高级会所,保安拦住我:「送外卖嘅,行货运电梯。」,只能自己消化这份不被看见的苦涩。

 

在香港,愈来愈年轻人做外卖员。我们大多受过教育,却在职场碰壁。这份工作的自由只是表象——不用面对办公室政治,却要忍受更直接的生计压力。

 

这份工作的苦,不仅在体力消耗,更在尊严的磨蚀。每个月平台发来绩效报告,用冰冷的数字评价我的努力,却从不记录那些暴雨中湿透的鞋袜、被顾客无理指责时的沉默。

 

这天凌晨两点,我送完最后一单。坐在庙街的夜宵摊前,思考著要不要用刚赚来的六十元买一碗粥。隔壁桌的年轻人正在讨论移民大计,我默默喝著粥,想起家中待缴的帐单。

 

这座城市永远有梦想起飞,也有人在为生存匍匐前进。我们这些外卖步兵,用脚步丈量著香港的温度,把别人的晚餐准时送达,自己的晚餐却总在深夜。当手机再次响起接单提示,我吞下最后一口粥,站起身,又一次扎进这片霓虹闪烁的夜色里。

 

握著手机里刚刚到帐的运费,至少明天,我能继续在这座城市活下去。在这寸金尺土的地方,我们用最原始的体力,换取思考未来的时间。

本文由作者【職場上的西西弗斯】创作刊登于HKESE,如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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