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龍的傳人》談致敬

龍年將至，最熱門賀年歌曲非黃明志《龍的傳人》莫屬。執筆之時，該曲的音樂錄像上載至 YouTube 六日，觀看數已超過四千九百萬。有人稱此曲向一九七八年侯德健作、李建復唱的《龍的傳人》致敬，當然不是。今次借《龍的傳人》兩版本談談創作中「致敬」這回事。

對於創作者而言，最大的成就是創新，同樣道理，最大的恥辱，以及摧毀成就的就是被指控抄襲。有人謂「天下文章一大抄」，有所依據，因為人活在文化圈內，文化圈之中的各人互相影響，同時期的人橫向影響，不同時期而所涉門類相近的人又呈縱向影響，所以在各類藝術史內，常有某創作者開創某時代，影響後世多少人；某創作者獨闢蹊徑，喚起同時代多少人的關注，牽動該時代的熱潮等。因此後世發現作品間的相似之處，不足為奇，並不一定構成抄襲，有時後進受先賢影響也不自知，又或無論是否同代同地，畢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靈機所觸恰巧相同，致令作品類似，也非絕不可能。

於是要一名創作者向他人致敬，本來就違反創作原則。首先，致敬者必須令別人明白他故意為之，否則他不是被指抄襲，就是自彈自唱，了無生意。然後在作品中加插致敬之目的為何？表明這部作品深受先賢啟發，特此昭示？理清不同作品的先後脈絡，為後世述說同類的作品史？純粹出於作者喜好、貪玩、好奇，在堂堂作品之中橫加一筆，有如插科打諢，煞有介事地 honorable mention？當然不能斷言︰創作者絕不會向其他作品或作者致敬，但若從創作者錘煉一己作品的角度來看，致敬無利於作品的藝術成就，反倒阻礙，於是要創作者刻意致敬，更是無從說起。

流行音樂、電影、電視片集都屬流行娛樂及藝術作品，作品之間互有相似，經常被人說成「致敬」。作者的意圖難以辨清，究竟是無意中受影響、恰巧創作相似作品，抑或抄襲，本文無意斷言，惟有致敬一途，不大可能。上述各類作品出現相似場面，比比皆是，以下舉幾個例子。

一、《孤獨搖滾》與《龍珠》、《16 bit 的感動》與《新世紀福音戰士》

兩個場面作法和效果類似。《孤獨搖滾》敘述主角「阿獨」（ひとり）深受打擊（圖左），好像《龍珠》阿樂被擊倒一般（圖右）。

《16 bit 的感動》電腦遊戲製作商 Alcohol Soft 舉行商品發佈會，公司上下如臨大敵，恍如《新世紀福音戰士》NERV 面對使徒來襲，其中戴面具的五味川清雙手交纏、置於面前的姿勢，明顯模仿碇源堂。

兩處的手法都屬戲仿、惡搞（parody），是現今網絡上最流行的再創作手法，表現手法、內容、所含元素與曾出現的作品極為相似，或容易引人聯想，從而令觀者會心一笑，旨在達成幽默諧趣的效果。

二、《功夫》與《小鳥必必》（The Road Runner Show）

《功夫》中周星馳飾演的阿星被人追趕，全速直奔，電影中表現其拔腿之迅速，以雙腿呈螺旋槳轉動為形象。這與《小鳥必必》的必必鳥奔跑的情狀極為相似。

三、《標殺令》（Kill Bill）與《死亡遊戲》

此例不涉劇情，而是戲服。《標殺令》中奧瑪．花曼飾演的無名新娘穿著的黃底黑條子運動服一亮相，令無數人立即聯想《死亡遊戲》中李小龍的相同服裝。有人因此稱《標殺令》導演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向《死亡遊戲》以至李小龍致敬，但若本文對「致敬」的分析成立，則絕少創作者有意作出致敬行為。《標殺令》中還出現武士刀、女戰士、港式武打等元素和風格，連同李小龍運動裝一起，更似塔倫天奴把自己喜歡的事物共冶一爐，炮製既具備獵奇的視覺元素，自己又能沉緬玩樂的作品。

上述幾種類同的表現手法，藝術界有借用（appropriation）、轉移（pastiche）、戲仿等名稱，有時界線並不明顯。這幾種手法明明存在，運用它們的機會遠比致敬為高，要論某作品向另一作品致敬，就要加倍小心謹慎。重提黃明志《龍的傳人》一曲，主旨是諷刺小粉紅表裡不一、橫蠻無理的膜拜權力行為，口稱「龍的傳人」，卻與上世紀首版《龍的傳人》所盛載、和民族患難與共的情懷大相逕庭。與原版的論述南轅北轍，可謂借殼述說一己立場，這能算是致敬？當今輿論太容易提出致敬說，貶低致力於創作的勞苦，也為真正抄襲者提供遁辭。解讀藝術品、影視作品固然有很多方法，每每採最直截了當的角度卻要三思。黃明志真正敬重的是中華文明和全球華人，歌名「龍的傳人」四字雖與四十多年前的一曲相同，但在如斯嶄新的時代，騎劫竟成騎劫的功業，往後再跟網絡融入生活的華人講起「龍的傳人」，大家應會心微笑，而非雞皮疙瘩了。

圖片來源︰

《孤獨搖滾》與《龍珠》︰https://t.ly/IwYTS 

《16 bit 的感動》︰https://t.ly/9Hf_G 

《新世紀福音戰士》︰https://t.ly/ciBfR 

 《功夫》︰https://t.ly/-E00F  

《小鳥必必》︰Amazon

《標殺令》︰Vo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