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的光譜

近來香港竟然有傳媒興起奇異拍攝手法，就是在節目加插訪問環節，受訪者只被拍攝背面或剪影肖像，但卻標示全名，話音亦不經處理，大談如何痛改前非。連同民運人士周庭早前披露被逼寫悔過書等手法，形神相類，都是教人否定自己。不論言說抑或內心，否定自己何來偉大統治者教導？無數人已精於此道，甚至懂得向他人教授心法。

所謂否定自己，與承認過錯有層次之別，一般承認過錯只是自問做法失當，或判斷錯誤，導致結果不佳；較嚴重者也不過是一念之差，突然想歪，慾血上湧，導致犯上正常狀態下不會犯上的錯誤。否定自己則是推翻一己理念、為人處世的原則、價值觀等支撐個人精神活動的基本元素，如是本來嚮往的變得一文不值，夙夜奮鬥的原來痴人說夢，遑論由此衍生的待人接物、生活習慣、學養技能，就是把一個人裡裡外外全然搗爛。

毋須把否定自己想像成天翻地覆，必定涉及國計民生一般，例子尋常可見︰本懷理想的人遭遇挫折，可以是旁觀者的冷言冷語、刻苦經營卻不見收成、面對現實生活艱難等，於是認為理想歸理想，既然（目前）不能達到，倒不如後撤，其實是放棄理想。有人展開人生新階段，包括結婚、生兒育女、移民、遭舊公司辭退等，頓感生活轉變，以往能實現理想的條件消失，倒不如後撤，指稱面對諸般阻礙，惟有把理想擱在一旁。難關往往令人質疑理想能否站得住腳，質疑的進路又常是完美主義，只要未能完全實踐理想，就不應追求理想，並無湊近理想的餘地。即是救援隊在災區救人，若救不了所有人，就連對一個人也不該施以援手。一經現實的衝擊，理想竟是弱不禁風，那些人的心頭有如鐘擺，由渴望毫無瑕疵地踏進理想國，變成一夜拆毀所有奠基。

棄理想者會短暫灰心喪志，很快他們就適應過來，捨棄理想如釋重負，反而輕裝上路了，所上的路是他們界定為切合實際、成熟人所揀選的，不外乎屈從現實，再為此加添說法。他們把原來實現理想的心志轉投於嘲笑理想之上，有如懺悔地檢討往昔浪擲青春，只為追逐遐思妄想；方今醒悟過來，才明白現實終究殘酷，錦衣肉食才是無上幸福。面對他人的理想故事，他們輕則視為雜耍，只表兩聲讚嘆，拍住手掌自言做不到，垂首離場；重則俯瞰眾生，視一切理想為虛妄，不是追求名利權勢，滿足自我，就是不識好歹，入世未深。每聽一人尋覓理想，就如保安專家，配備顯微鏡、掃描器，偵測別人想法的漏洞，挑剔窮舉，鉅細靡遺。他們的生活態度以兩個字就可概括——「犬儒」。

犬儒的人從不建立甚麼，駁倒此人言說，推翻彼方立論，舉目所見盡是精神廢墟，竟是他們心之所安。部分犬儒的人還有一項危機，就是他們既然沒有思想上立足之處，往後的歸宿竟然是隨眾，於是吃喝玩就是樂；對理想棄若敝屣，就該追求有衣有食；有衣有食過後，就追求更華麗的衣裳、更精緻的美食，無窮止盡。這種隨眾是跟隨哪些「眾」？有人說是社會大勢、平民之所向、人類的動物本能，也可以是權威所形塑的局面。總有人宣揚若要成功，就要從事何等職業、每週工作幾多小時、擁有多少資產、能在口袋裡掏出多少個銜頭。追本溯源，諸般標準是誰訂立？大眾所隨的領頭羊在哪裡？竟與安排囚犯拍攝悔過影片的有密切關聯。

檢討與否定往昔的自我並不必然壞，《新約聖經．馬太福音》記載耶穌曾對門徒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自己的十字架來跟從我。」New King James 版本的「捨己」作 deny，詞義是「基於宗教或道德理由，放棄本來所希望得到的事物」，這也是否定自我，但耶穌接續提倡他的價值取向，主張揚棄當時宗教領袖和世人對信仰的誤解。因此議題的關鍵在於檢討和否定過後，重建的是甚麼，否定自身理想的人，往往痛定而不思痛，而是落入價值真空的狀態，掏空過後匯入甚麼，可不能保證。旁人目睹他們高攀、張揚、臨崖、墮落，也愛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