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飯房中,見內心、眾生與天地

十一月二十四日,香港大律師、前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獲歐洲律師協會委員會(The Council of Bars and Law Societies of Europe,CCBE)頒發年度人權獎,與另外兩名中國維權人士許志永和丁家喜同得殊榮,以表揚他們在維護人權的勇氣、決心和委身。鄒幸彤目前因「參與未經批准集結」和「非法煽惑他人參與」被囚獄中,仍撰寫致謝辭,由 Facebook 專頁「小彤群抽會」轉載英文原版,以及中文譯版(https://t.ly/X8Jee)。英文版四千多字,中文版七千多字,文從字順,沒有艱深術語,抽象原則與知名實例並舉,便於閱讀,稍花時間,讀畢全篇並不困難。我素來不談政治,鄒幸彤這篇謝辭,足以反映她身為大律師、社會公民、讀書人所具備的視野,她盡覽本行專業、專業以外的領域,以及站在專業以上的台階,俯瞰專業本身。

 

從事某行業,不一定透徹瞭解該行業的性質,達至專業。從事多時,也不過資深,從業的水平也未必及得上精湛。鄒幸彤瞭解法律界的工作是「建基於真理和平等,確立於民主精神,充當公義和自由的守護者,正直不阿。」(as impartial guardian of justice and freedom, grounded in truth and equality, enacted in a democratic spirit)但她目睹律師以至律師以外的人膜拜法律條文,誤以為(或誤導他人以為)法律就是「以規條為本」(rules-based),令瞭解法律本義和法律施行實況的律師難以自處,以實踐所學,實例包括︰某法例秘密制訂,突然橫加於市民之上,律師會接納還是拒絕承認其權威地位?當某法例毫不合理,刑罰過重,並只施加於特定對象時,律師會否認可其實施?法律本來賦予市民某些權利,但施行時卻沒有,市民放棄該等權利會較安全,免受法律風險,律師會如何引導客戶抉擇?是依據法律應然的模態(law-as-it-should-be)還是實然的模態(law-as-it-is)?鄒幸彤指稱這些是法律從業員每日面對的窘境,只是能扼要明確歸納起來,並公開宣認的,有多少人?甚至統率法律界的,以及非常資深、大律師排名第十一的,連「法治」也公然曲解,談何專業?有代表飲食界的立法會議員,聲稱重振餐飲生意只欠輸入大陸活雞,不知他歷盡何等試煉,才能欺騙自己,還能代表業界妄語。

 

律師的訓練非常人所能經歷,就正常途徑而言,能在大學修讀法律者,均經甄選,語文、思考、知識都出眾。一名律師之練就,也不只是熟讀條文,而是思維縝密。因此與律師談幾句話或共事,就知他們幾乎下意識地咬文嚼字,審察前後文理是否相符,各階段的結論依據甚麼前提作出,該等前提又是否恰當。有人說人工智能(AI)盛行後,法律專業的職位首當其衝,日漸衰減。從反面看,真正專業的律師思考的精密程度接近專精運算的 AI,而凡夫俗子不經訓練,難以企及。

 

然而所謂專業人士,有時又囿於專業,皆因一如上述,若非潛心鑽研,無法專精。於是好一批「專業人」有如皓首窮經,僅在小王國、象牙塔之中游刃有餘,卻沒有「士」的眼界和胸襟,在一己專業外的領域一無所知。鄒幸彤的謝辭描述社會狀況,舉出多個實例,指出法律逐字逐句如何被人曲解,致使有人陷獄,有人噤聲。她脫下庭上所佩的假髮,還是關懷公共事務的人,又或再退一步,是個具備常識的人,這竟在現今世代異常稀罕。過去二十六年,香港被塑造為一個經濟城市,香港人要認命做只管吃喝拉撒的動物,佔據話語權者多少次教導市民,「香港是資本主義城市,因此要在商言商」,掙錢以外的事毋須考慮。全民咬下嚼環,笠上頭套,一往無前,不顧左右,拼命追求經濟增長。又看二零二零年起計三年,獲政府信任的醫學專家垂憐萬民小命,染病一宗也嫌多,封鎖、操控、監察、檢驗,失智抗疫,所有發達地區恢復正常活動,經濟巨輪重新運轉,香港卻仍閉關自守,多少商戶倒閉也在所不惜,萬民又彷彿不再是經濟動物了。一個人只知專業,是一孔之見;一個群體乃至社會只選取某些專業,是掛一漏萬,提拔特權階層,而視其他無權者為草芥。

 

最可貴的是鄒幸彤懂得超越個人專業,處於足以檢視本行的位置,反身以誠,綜觀全局。她在謝辭中明言︰「律師的本業固然建基於以規條為本的秩序,不論好壞、公正與否。然而我們專業的尊嚴並不能只在秩序中存活,而是與法律的莊嚴緊扣一起,視乎該等法律反映抑或否定我們的自主性。由是觀之,建立民主制度,維護法律莊嚴也是律師的職責,亦因如此,我們得獎三人因爭取中國民主而被囚。這似乎與我們的本業無關,實乃本業的核心。」(As lawyers, our trade is needed in any kind of rules-based order, good or bad, just or unjust. Yet the dignity of our profession cannot survive in just any kind of order. Instead, it is bounded up with the dignity of the law, with whether the law reflects our autonomy or denies it. In that sense the building of democratic institutions that alone can safeguard the law’s dignity is also a lawyer’s duty, which is why all three of us receiving this prize today are jailed for working for democracy in China, a fight that may seem unrelated to our profession but is in fact, central to it. )本來滿足行業內的需求,完成甚麼項目,切合多少個 KPI,就是俗世認可的成功專業人。要反省專業的立足依據、在世上的價值、為何值得充當社會一員,繼而自命肩擔天下蒼生,對於識時務者而言,實屬犯笑侮、自作孽、多此一舉。鄒幸彤明白行業苦況︰「方今身在牢獄,而獲法律同業授予獎項,實屬諷刺。」(There is a certain irony in a prisoner of law receiving a prize given by lawyers.)同時懷有遠大的志向︰「有時對抗實然法律是尊重應然法律的唯一途徑,以及對同業致以的最高敬禮。」(For sometimes confronting the law-as-it-is is the only way to respect the law-as-it-should-be – and the highest service a lawyer can offer her fellow men.)即使把審視的對象縮小至個人,看待專業、專業外的範疇、從全局觀看專業本身,都值得每個人反省。

 

本文由作者【海中地職人】創作刊登於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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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的日益增多,不及人和事多姿多采;崗位轉換頻繁,不及世界瞬息萬變。深信思想和習慣形成觸覺,觸覺帶動技藝。海中一片地上,能做多少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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