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體驗

一切發生之前，王秀蓮(楊紫瓊飾)「如常」地應付洗衣店的客人、「如常」地整理税務帳單、「如常」地照顧老公Waymond、「如常」地和女兒Joy針鋒相對。她面對《女人四十》呈現的中年窘境–竭力調劑家庭關係的同時去尋找安身之處。就在為爸爸準備新年派對那天，一切脱軌的事接踵而來：老公想離婚，女兒的同性戀人見家長，税務不當即將被扣押店舖，更要拯救宇宙！這些忙亂教她自覺是世上最爛的人，但也將她從習慣的「日常」扯出，一股陌生感溥博湧泉而出–我是誰？我一直在做甚麼？平日再也普通不過的洗衣機，今天凝視時竟感覺它象徵自己的生活無生機地重重覆覆，更代表內心未澄淨前無法離開這永劫輪迴。故此，她踏上玩救寰宇之歷險，去修補母女關係，審視婚姻，更要省思人生的意義。

另一方面，秀蓮的女兒Joy(可樂不可樂)的邪惡人格Jobu Tapaki看透人生的實相–無常和一切皆苦，但這份「真理」與幸福之間並無預想的和諧。她說將世間萬物放在Bagel包之上，便凹陷為一個無底黑洞(Everywhere碧落黃泉)。Bagel的圓是人生的因果之圓，what goes around comes around。它的窟窿既是Jobu的空虛(來自母親、對美裔華人的眸矚、華人傳統規範的逼迫)和存在的徒勞(沒有意義的受苦是絕望)，也是佛家所講的「有漏皆苦」。人生注定不圓滿，再多的名成利就也滿足不了人貪嗔癡的慾念。人要面對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像秀蓮起初視麻煩的税務員為仇人)、愛別離(秀蓮要離婚，女兒欲出走)、求不得、五陰熾盛(欲望致使遑急迫躁)。求不得，捨不得，死後一無所得，Jobu Tapaki(全知全能卻非全善)獨斷人生是頹靡和毁滅的虛無。而戲中「無厘頭」的元素更戲劇地玩出人生非理性能把握的荒謬；她被這份無法言說的心靈孤獨所折磨(思想和他人相差過遠)，故需要一位同路人(母親)分擔、予愛及指點迷津。

秀蓮付出不同的代價，遨遊於各個平行世界的自我(Everything千生萬世)。終於，她體會到Jobu所感的寂寥，甚至險些同墮深淵。這份體驗是絕對的同理，比《熊抱青春記》或《奇幻魔法屋》的設想對方的感受更為深刻，也教她漸悟對抗流竄的宿命(無明)業感的修養工夫：

一是保持心靈的開放(開/「貼」心眼)。藉溝通去互觀各人的視點(戲中直接有時空穿梭去擴展視野)，尊重別人，反省自己的局限，懸擱對特定相(如同性戀)的成見。然後張開眼睛(想起《I型起源》)去如實地觀看對方，親恤他人的疾苦。閱歷漸長，方能遍觀世間事。

二是真誠地面對自己，不再自欺也不欺人。秀蓮曾怨懟不結婚會更加快樂，亦將活在爸爸「妳不夠好」的陰霾投射到女兒身上。她醒察人生的一個選擇能衍生眾多分支，但濯足入水，水非前水。眾多因緣不可思議，過去揀對揀錯無法改變，未來太多未知，我們只有「當下」，去擁抱及承擔幽曲的生命的所有悲與喜(AllAtOnce此生此世)；平行世界的秀蓮是借鑒不同電影的角色，如《花樣年華》和《五星級大鼠》。人生不也是本第一人稱的自傳？你任再糟糕也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眾多「秀蓮」之中唯獨最平凡的秀蓮是仍有無窮可能的原石，在玩救宇宙之歷程中不停抹去重來，遂步了解自己(know thyself)，逐步捏塑自己。

Keep your eyes on the Bagel, not the holes！Bagel之上可以放置不同配料，肉桂煙肉芝士任君選擇亦豐儉由人，每份都是獨一無二。(享樂Bagelლ(＾ω＾ლ)) 這些配料是我們人生涉獵的、感受的、經歷的，點綴成一份百味雜陳的人生况味。若(現代)人只沉溺於犬馬聲色，消費信念消費人性，便無法迸發生命潛藏的才情和天賦，成為平面的存在(單向度的人)。(如何在枯燥的生活中捕捉些小詩意？看看《柏德遜 Paterson》)

三是重拾內在的、自發的和踐行的愛。秀蓮不再當母女和夫妻是使人屈服和屈就的權力關係，深情地和他們對話，真誠地與他們締結，於飄泊的人生互相扶持，恰如互倚不倒的兩束蘆。

其中一個世界的秀蓮和Joy是兩顆石頭。"Just sit here, everything feels really far away"，登高山方知天之高也，心曠而意遠，頗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感。秀蓮/我們在這幕徹悟人的渺小("Stupid people")，萬物藉緣而生，藉緣而住，藉緣而滅，無一個永恆。鑿通外在的因緣命限和自身的感通，當下即釋下自憐的管窺之見，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一念執真實化為虛妄，一念解虛妄隨時放下。只要肯反省，總能知而後解。

秀蓮解救了自己，但不止於此。在最後的樓梯打鬥中，她將象徵覺悟的眼睛飛散到眾人身上，意味救眾人於痛苦，真正地「用我手中一本書(一粒眼)，換你手中一子彈」。此乃不忍眾生受苦的惻慟，即一份慈悲。生而為一個人，但不執實一個「我」字。眾生無別，所有人都是人。


煩惱即菩提(覺悟)，秀蓮走了一趟遠途回歸原點(第一和最後一幕互相對應)，始於濁亂，終而透徹。當你能夠統攝一切可能，明白到萬物齊一，你眼前只剩下「當下」與/或「虛無」。筆者覺得兩者並非一條選擇題，而是存在的一體兩面。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歷過萬千世界，依然落子不悔，就是對命運，對生命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