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然而我們卻無路可逃

「他人即地獄」,這個有名的句子正是出自沙特的這個劇本。「禁閉」<Huis Clos>,或者譯作「無路可逃」,是沙特其中一本最著名的劇本,描述了人與人的相處互相折磨,卻又互相依賴沒法離開彼此的困境。

 

 

 

 

無路可逃

劇中描述的是地獄的世界,男主Garcin第一個被帶到房間,和他預計的不同,地獄的房間沒有任何拷問的工具,只有一些裝飾和三張梳化,值得注意的是,房間是被鎖上的,裡面沒有任何鏡子或可以當作鏡子的東西。正當他坐下慢慢沉思時,第二個人物 - 女1 Inez到來了。她起初以為Garcin是折磨她的地獄使者,後來誤會解除後他們便開始互相介紹。不久後,女2 Estelle也被帶來,慢慢開始聊起天來,透露自己的來歷。

Garcin是一個社會評論家和作家,和同伴一起創立和平主義的報章,最後因為不響應戰爭而被槍殺。Estelle是和弟弟相依為命的孤兒,為了救助病危的弟弟,嫁給了老邁的富人,一直平平安安地過日子,直到兩年前遇到真愛,可惜最後患上了肺炎。不過唯獨Inez聽後一直冷笑,直言我們是身處地獄,兩人不要再裝大英雄,大聖女。三人開始爭吵,直到Inez道明真相,說:

「我們每個人,都是另外兩個的行刑師。」

聽罷,Garcin便要兩人安坐一角,不要說話,以避免進一步的衝突。但沉默只能維持一段時間,不久後Estelle 為了化妝便問他們有沒有鏡子,並說了一句劇本的核心思想:

「當我看不見自己時,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使我能摸到自己都不行。」

Inez 便提議讓她的眼眸充當Estelle的鏡子。Inez是同性戀,她在過程中一直挑逗Estelle,幫她涂口紅,一步一步靠近她。但Estelle 只想得到在埸唯一的男性 - Garcin的認同。然而Garcin只想聽到現世的報社的人對他的評價,沒有理會Estelle。三人的對話慢慢展開,更多的細節被揭露。

Garcin是一名逃兵,生前對妻子十分不尊重,早出晚歸不說,他甚至帶來一名混血的情婦到家裡,晚晚夜夜笙歌。

Inez是殺人犯,她殺了自己的表哥,就為了獨佔他的妻子,然而當她們二人生活時,內疚的妻子受不了內心的責備,打開了煤氣與Inez一起自殺。

Estelle 的確是肺炎死,但她生前與貧困的情夫生了一個女兒,儘管那個情夫很想要一個小孩,不希望有小孩影響自己生活的Estelle在產下女兒之後還是狠心在女兒扔到窗外,情夫因而絕望地開槍自殺。

此時三人真正的坦誠相對。Estelle認為自己的美麗如果沒有男人的認同就毫無意義,於是她想得到Garcin的認同,甚至想在Inez的目視下直接與他親熱。

但Garcin比起肉體的滿足,更重視他人對他的評價,身為逃兵的他希望希望有人承認他的勇敢,不過Estelle只是膚淺的女人,她理解不了Garcin的需求。所以Garcin只能尋找在埸唯一能理解他的人 - Inez的認同。

然而Inez根本不被說服,指那就是懦夫的行為,反之她卻渴望Estelle的認同,不但因為Estelle是漂亮的女人,更因為她和Inez生前的摯愛一樣都有一撮漂亮的金髮。可惜Estelle只想得到男人的認同,對同為女人的Inez的追求感到抗拒甚至有些懼怕。

三人就像旋轉木馬一樣,一方追求著另一方,卻無法真正靠近彼此。

最後,絕望的Garcin拍打著房間的門,希望逃避這樣的「行刑」。但最有意思的一幕來了,當門真正打開時,Garcin反而沒有離開,他緩緩退回房間,他決定留下來,就算直面著地獄,他也要說服Inez,直到他得到他想要的認同。。

 

存在主義

無路可逃探討的是我與他者的關係。沙特是一名寫劇本的哲學家,要理解他的作品思想需要先理解他的存在主義哲學。不過存在主義作為一種哲學思潮,牽涉了很多西方哲學傳統和思想。三言兩語難以說清。僅針對無路可逃所表達的主題,讓我們從笛卡兒的名言開始出發。

 

我思,故我在。


不過「我」思,並不能直接推斷出「我」在。

它只能推斷出「思」在,和「思考的主體」在。

「思考的主體」是不是日常語言中的「我」?這是不能被確定的。

思考能把握世上一切萬物,一切除了「我」以外的他者。

而「我」這個概念,是思考絕對的盲點。

因為思考的過程就是把某件事物對象化,然而「我」是無法對象化自己的。

所以這是一個自我指涉的問題。

 

那麼「我」這個概念是如何被自己所認知呢?

 

拉岡有一個很著名的「鏡像階段」理論,嬰兒第一次產生自我認同是在照鏡子的時候。嬰兒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當嬰兒舉起自己的手,鏡子裡的他舉起同樣的手時,嬰兒才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存在。雖然鏡子裡的我是被對象化的「我」,不是真實的「我」,但人只能意識到感知對象所反映出的那個「我」。換句話說,「我」只能依靠他者才能被認知。

 

在這個前提下,鏡子是了解自我最安全可靠的對象。而在不存在鏡子的地獄房間裡,三人別無辦法,只能依賴他人的確認,唯有透過他人觀察我們而透露對於我的評價、言行和態度,我才能對自己的存在有清晰的認知。然而他人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對象。

 

我站在幕前,接受他人的目光,無力地任由他人把我對象化,懇求著他們透露我的形象。在整個對象化的過程中,我是處於絕對劣勢的地位,彷彿一名衣不蔽體的囚犯在絕對權威的行刑師的目視下瑟瑟發抖,因此Inez才會說:「我們都是彼此的行刑師。」

 

儘管我們要面對這樣的地獄,我們仍然像劇中的Garcin一樣,即使有逃離的可能也要留在地獄裡,因為我們有強烈的,想要確認自身存在的衝動。之前看過一個叫湯質的youtuber的解讀,感覺挺有意思。他說「我」的存在的最底層邏輯是「無」,是有待被填上的「 」,透過對他者的否定,才能確立自己的「有」。我想「我思故我在」中「我思」的「我」就是這樣的「 」。

沒有人希望自己不存在,沒有人願意相信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種幻象,但我們的存在是如此的站不住腳,以至於Estelle都說:「當我看不見自己時,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使我能摸到自己都不行。」我,這個思考的主體,需要後來的客體(他者)才能確立自身的存在,否則就像無根之木 無源之水一樣,在無垠的世界中無所適從。

想像一下,我們身處在空無一物的巨大空間,我們會有甚麼的感覺。首先出現的感覺是極致的無聊,然後是焦慮、恐慌、燥狂。那是反抗的情緒,是面對著自己的存在漸漸地被稀釋,慢慢融化在世界之中的一種無力的反抗。在沒有任何參照物的前提下,存在物如何能宣告自己存在著?一滴水如何能證明自己在海洋中存在著?我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既然我只是世界的一部分,那為何需要創造名為「我」的字詞?因為這個世界存在他者 - 一群我所不屬於,不被我屬於的存在。「我」是作為與他者區分出來的存在而存在著,所以我們不能脫離他者的注視。脫離了他者,我們的存在是如此的蒼白無力。我想這就是沙特希望我們意識到的兩難局面:

 

我們注定生活在地獄之中,卻無法脫離地獄之外。

本文由作者【獅子男巫】創作刊登於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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