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窮不窮

有人說不應自以為窮，因為自認窮會劃地自限，放棄改變的可能，應當抱持「富人心態」，裡裡外外自感富足，亦極力尋求富足。該等富足不只經濟上，還有各層面，最重要的是心態。有關講法未必具備完整的論述，總之來來去去都嫌自問窮的人有種腥臭味，主張學習他們所假託「富人」的模樣。

為求令概念更清晰，首先要釋詞義，「窮」是路的盡頭，人走到盡頭即是掘頭巷，無路可行，此乃窮。經濟條件差、沒錢，是「貧」，與「富」相對的應是貧，不是窮，當然缺錢容易導致難覓出路，出路少、機會少，也難以掙錢，所以貧與窮經常互生。若論「認窮心態」就是自限，堵塞出路，不見得自問富有就令思維頓開，路途豁然開朗了，坐擁巨資的人偷得無厭，利慾薰心，死抱生財條件，也是限制路途。於是論者謂：「他們就是自認所得不足夠，因此也是認窮心態！」如此就不應糾結於窮人、富人這類不準確的詞彙了，回歸傳統的說法，叫人知足就成，所謂「禍莫大於不知足」，又幾乎是老生常談，自然遭一心標新立異，卻胸無點墨的論者冷待。

今日再勸人不認貧窮，似乎非常奢侈，因為所謂貧就是經濟能力未足以解決生活所需，試看港、臺、中國三地，無數人為居所煩惱，在這方面我們有時比就穴而居的原始人更無能為力。有人勉強應付日益上漲的租金，收入永遠落後；有人拼盡調動財產的能力，恍如豪賭地買樓，在扭曲的鋼筋混凝土市場分一杯剩菜殘羹。游說這批人自問不貧，除非更改「貧」、「經濟能力未足以解決生活所需」的定義，否則與誤導無異。社會上誠然充斥此等勸誘，多少人告知咖啡的口味、質感、氣味該如何如何，精品才是時尚優雅，即溶的是廢物，（諷刺的是有一種越南即溶咖啡近來成為北美咖啡愛好者的新寵）於是大批自問具備生活品味、瞭解潮流走向的人穿一套文青服飾爭著懂得如何呷咖啡。多少人告知一部手提電話該具備的功能是如此如此，要切合世代就要建立「一機在手的生活模式」（mobile phone lifestyle，超乎laptop lifestyle），流動程式運轉慢一秒、獲取網絡數據慢一秒就遭身旁朋友嘲笑，於是大批消費者對科技似懂非懂，卻成為最新款手提電話的忠實信徒，膜拜它的品牌，月供、日供一部電話在所不惜，也不過是維持信仰的香油錢，每刷一下屏幕都享受得蒙救贖的快感。若自認富人，當然不假思索放任追求上述各種好處。可是一個連住屋問題也未解決，應付其他開銷的條件也不見得充裕的人仍甘心進貢，未免是打腫臉充胖子，反過來自認窮人，就消除很多虛妄遐想。

認窮不是放棄改善自己、尋求開拓前路的機會，而是認清自己的經濟能力，也就是本錢、目前擁有的條件，不好高騖遠，避免對他人塑造的生活方式有多餘想像。點滴蒸發水分和金錢的精品咖啡，或許是好喝，但認定財力有限，不渴求飲下高格調，轉而追求內在世界而神清氣爽。家中佈置是不似中產，沒有一絲展現脫俗品味，但一看存款數字，明知裝不了中產，審容膝之易安，對人對己也得坦誠。既然沒有條件追尋物質世界的享受，就在其他領域尋求滿足，有人仍然用有限的經濟條件，成為毒男腐女，在虛實世界之間游離，一面逃避現實，一面為現實所困。但也可向積極健康處發展，開拓毋須以消費維繫的人際關係，以較低廉的價錢來增進知識和體驗，鑑賞身邊本來免費的事物，發掘內心和精神世界，還有更多物質資財以外的面向。如果立定健康的人生態度，撫心自問經濟能力真的低下，再審視真正令自己愉悅的事物是甚麼。

有人會安慰貧窮人說：「你錢財有限，但心靈富足。」現今發達社會既步入後物質時代，又有另一股潮流高舉嚮往物質享受、勢位富貴，這不過呼應人類最基本的慾求而已。人取樂，固然有出於本能的一面，但人也有超越自身的潛能，何者帶來滿足，可透過反省得知。承認貧窮，未必是堵塞前路，可以是反倒質問自己要過何樣生活，一認窮，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