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乡愁扼杀了我前进的步伐,那《无法得以传承的乡愁》让我耿耿于怀

檳城著名壁畫

《无法得以传承的乡愁》


当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教给我一个简单的做法。那时,我常坐在厨房的台上看著他如何筛选手中的谷物,准确快速地去除杂质,接著他的手在锅中不停打圈,看似如太极拳般「用意不用力」,水声和沙沙作响的米粒撞击声,让人不知觉的沉静起来。只见他一次又一次把米淘干净,沥干水,然后又重新把锅子装满。清洗完成后,你可以用食指的指尖在米的表面上量水位,正确的水位应该是要到达你第一个指关节的弯曲处,这样米饭的口感恰到好处,不过我的父亲闭上眼睛就能感知水的多寡。最后,从米缸拿出几条肥瘦相间的腊肉和腊肠切片摆放在米上,熟后倒上酱油,腊味饭便完成了。 

腊味饭

有时我仍梦见与父亲在槟城生活的画面,他光著麦色的脚站在厨房中央,穿著微发黄的荷叶领短袖和褪色的运动裤,挽著腰间。周围是带光泽的厨房台面、尖角炉子、闪亮的水槽以及一个较突兀的陶瓷制米缸,他看起来与这一切很不协调。我对他这一形象的记忆如此强烈,有时让我震惊。

每天晚上的晚餐前,我父亲都会执行这个仪式 —— 冲洗并沥干,然后将锅子放入电饭煲内。当我长大后,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但我从来没有以同样的心力去做,我走过场。有些晚上,我把米饭变成糊状的稀粥。我担心无法正确完成如此简单的任务,「抱歉。」我看著饭桌说,声音轻柔又尴尬。作为回答,父亲继续把充满腊香味的米饭塞进嘴里,好像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做得这么好和我做得这么差的区别。他会在吃完最后一口时,用筷子快速扫净盘子,吹著口哨清理桌子,每个动作都那么干净俐落,我会被他的行为说服,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仍安好。

由于槟城靠海,炎热且时雨不断,我经常看到父亲左手拿著一个装满水的塑胶袋,袋子里捕获的是一条活鱼,它的嘴巴时而张开又合上,我好奇伸手隔著塑胶袋触摸它,指尖沿著它的鳃,一直抚摸至肌肉发达的侧身,然后回到眼球上方。不一会儿,水槽装满了水,父亲迅速打翻袋子,鱼就顺水势游了出来,它卷曲并跳跃著。我垫起脚尖,将下巴支在台上,和父亲一起观察鱼儿,目测鱼儿的长度是我的手腕到手肘的距离。鱼儿开始漂浮在中间,擦过水槽的侧面,侧视著我们,折叠著身体,轻轻拂水。尽管我用手指在它周围画圈,它最后还是一动不动,被冰冷的水任意摆动。

[1] 《食尽东西》由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拍摄制作,其中四集便是前往马来西亚槟城与一位当地的厨师示范烹调著名菜式。资料来源:https://zh.wikipedia.org/zh-hk/食尽东西

在食材备好后的2小时内,只有我们两个在家。我和父亲会坐在电视机前一起看烹饪节目。父亲喜欢边看《食尽东西》[1] 边评论里面的菜色和技艺。当袁彩云和陈嘉容赞叹厨师将娘惹鱼肚雕成花时,我都看到哇了一声,但他总会轻描淡写地说道「呢种招式我都识啦!」,说著便拿起桌上的苹果切成天鹅的形状展示给我看。

父亲不止一次尝试教导我一些「知识」,甚至还总是督促我要把家中的腊肉、腊肠都放在米缸中,这样才不会发霉。但在母亲生下弟弟没多久,我们全家便离开了大马,这样的做法便不需要了。自从移民到澳洲,父亲都直接挂在窗边,毕竟天气干燥且少雨,而且现在胶制的「米缸」并不像大马家中以陶瓷烧制的传统缸身那样大。每次煮饭打开米缸,他总会和我说「会招财,会聚财的,米一定要用这种来装」,这是列祖列宗经历过饥荒后,逃难偷渡到香港,再偷渡到马来西亚苟生所流传后世的「知识」 —— 以陶瓷烧制的米缸象征著五行中的土,土在五行气场中,具备孕育万物的力量,自然就蕴育了大米这类粮食。此外,米缸必须常年都要是满著的状态,这寓意「米缸常满」,除了足够吃,还有剩余的,人也不必担心「缺米下锅」的情况发生。那时,父亲时不时就传授一些「知识」和他的语言给我,他希望我未来也能像他那样做,像他那样生活,可这对我来说何尝是件容易的事。反倒弟弟移民后,母语完全离开了他。或许是他忘记了,又或许是他拒绝接受这个语言,这在将进入叛逆期的abc男孩身上还是很常见的,但这让父亲很生气。

「小朋友点会忘记语言?」他时常问母亲。

「小朋友懒啫,所以咪唔记得……系咁㗎啦。」

「咁家姐又做到?你唔可以成日宠个细㗎!」

我躲在开放式厨房的柜台旁,边偷听边望著被油渍染黄的天花板。

在我读大学那年,我搬进学校附近的公寓,父亲给我买了一个电饭煲,但我很少使用它,它就被放在橱柜里面,仍缠绑著电线的固定带。其实,我并不渴望饭菜本身,而是很怀念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光。那时,我的父亲就像一位法术师,每天施展魔法制作佳肴,我的母亲会在品尝父亲熬煮的汤水时,被白色的热蒸汽模糊了眼镜片,直到她无法忍受才摘下,然后瞇著眼睛用筷子夹菜,而我的弟弟总摆出一副「天下与我为敌」的样子吃著父亲精心烹饪的腊味饭和沙姜焗鱼头。

这段过往伴随著我来到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们开始收拾物品。我的合租外国室友发现我有个电饭煲,之后她一直追问我要怎么用,为什么藏起来不用,我便踏进学校附近的亚洲超市买了一小包米,然后在宿舍生疏的重现当年父亲教导的淘米仪式,看得她一愣一愣的。平时爱出馊主意的她提出要帮忙,我虽然很不放心,但当下还是想让她体验下我的文化。可她不像父亲那样打圈淘米,而是两只手在锅内前后拨弄,有时掏空中间的米堆沙丘,有时把米拍的又平又实,弄得水花四溅。室友的这个行为让我想起我年幼的弟弟。虽然我曾多次教导他一些父亲传授给我的「知识」,但他很快就抛之脑后。至于父亲总担忧的母语,我都尽量用母语跟他沟通,但他很反感使用,只想说英文。尽管我身为长姐,好像有莫名的义务要成为他的榜样,让他也收获到我曾学到的「知识」,但我无法强迫他像我这样活著。

 成家立业后,我与家人保持著亲密但不常见面的关系。由于我的丈夫James是一位澳洲白人,他虽然知道「春节」,但并不理解「初二回娘家」的习俗,这也就导致我们总是大年初一回家,而且他还会直接叫父亲的名字,不过后来父亲也逐渐不为意了。James虽然对我的家人很尊重、很客气且很关心,但他总有种优越感,尤其是在品尝父亲烹饪的食物时。毕竟有关华人骇人听闻的迷信风俗,他听不少,时常还被吓坏,以致James会时不时出现在厨房。

 我一如既往跟在父亲的身后,躲在他的影子里。我看著那条在水槽里的鱼正在慢慢死去,我想用双手握紧它,我想这样就能感受它跳动的心脏,但它的身体因我手指的压力而绷紧。而父亲那边提起大菜刀前后滚动般切葱,那一圈圈的葱在父亲手腕旁堆成小沙堆。完成葱花后,父亲撸起右手袖子,伸进水槽,扯掉塞子,抓住鱼尾,甩上砧板,啪的一声,一刀将鱼击晕。它侧躺著,张著嘴,睁著眼看我们,一动也不动。父亲顺势砍下它的头,简单清洗处理,接著一刀将蒜头拍成蒜蓉,挥洒在鱼上,并将生姜片塞入鱼头内,放置一旁。随后,烧热锅子倒油,没过一会儿,油开始发出爆米花逐渐爆开的声音,鱼儿被沿著边儿滑进锅内,加入水和沙姜,顿时滚滚升起烟雾,发出暴雨的声音,就快盖过电视中的烹饪节目声,而刚走进厨房的James被吓愣了,他一脸担忧的表情看著充满蒸汽的空间和发黄的天花板。

 「把米饭舀出来。」父亲只对著我说。旁边拿著冷冻即食的玛芬和花生酱的弟弟经过厨房,撇了正在翻滚米饭的我一眼。饭桌上,有蒸鱼腩、沙姜焗鱼头、腊味饭、饺子等食物,也有一些微波好的迷你披萨和意粉是给James和弟弟吃的。James一直在夹意粉和披萨,完全躲避与鱼对视。父亲见状,便用公勺的边缘将鱼肉从骨头推下,还将鱼儿的面珠墩一同夹给James,尝试示范如何吃鱼。父亲还小心翼翼推下一小块鱼肉,夹给弟弟。

「我不想要它。」

父亲的手在空中颤抖,但仍微笑著说「试下啦!」。

「NO!」

母亲见场面尴尬而接过父亲的鱼肉,父亲由凶狠的眼神盯著弟弟,转而变成友善的眼神微笑示意James继续用餐,James趁父亲不留神,将鱼肉转移到我的碗内,我怕被父亲发现,便迅速吃掉。

晚餐过后,我为了陪伴父母多一点而选择留下过夜,James因工作而先行回家。我和他们不知聊什么突然聊起我小产要坐月子的时候。那时候每当父亲带汤水给我时,James都会打开保温盖多次查看,还会拍照纪录下来。久了之后,我忍不住问他,「你在做什么?你也想喝我父亲熬煮的汤吗?还是你想学习如何煲汤?」我看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经过深思后,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害怕我的家人像老一辈的华人,用些奇怪的动物或其器官煲个什么汤给我进补,所以显得非常紧张,才一再查看且拍照。现在我们偶尔想起都会会心一笑。

 这时,弟弟漫不经心的拖著步伐从楼道走下来的声音打断我们的对话,拿著一桶已吃完的雪糕和半罐花生酱走进厨房,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加上故意露出有名牌logo的底裤,以一个半跳跃的投篮方式将垃圾投进垃圾桶内,接著转身拿著薯片走向客厅,大力的坐下。

「有饭唔食,净系食埋呢啲。」

「我已经尝试过了,你还想我怎样?」

「我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儿子。」父亲用英文和弟弟说。弟弟无视他,继续吃著薯片,看著短影片傻笑。

「你返房。」父亲颤抖著对我说,我知用意,但照做。正要上楼的时候,父亲就打翻弟弟的薯片,薯片洒落在弟弟的头上,一些薯片碎更是停留在弟弟的脸颊上。弟弟抓著剩下的薯片甩向父亲的脸部,大骂他「你就是个他妈的混蛋中国佬!我恨死你了!」我躲在楼梯间看著他俩打起来。

「停落嚟!够啦!你哋两个!」。无论母亲如何劝阻,都无法停止他们互相向对方砸东西。我摀著耳朵,闭上眼睛,努力忘记那个怒目圆睁的父亲和吊儿郎当的弟弟。他们的脸随著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变得越加清晰。在他们的脸上,我看见一切都过去了。愤怒和不解剥夺了他们任何可辨认的东西,使这一切只剩下空壳。而在其时候,我的痛苦是如此难以忍受,他们的脸上充满悲伤和怨恨,以至未来可能会消失,但我又该如何调和我对父亲的了解并选择仍然爱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早早步入婚姻去寻找答案。

 那个曾被油渍染黄的天花板已被涂白,父亲也不再爱看烹饪节目,而他烹饪的腊味饭和沙姜焗鱼头的味道也有失水准,我也不再熟悉当初父亲教授的「知识」。这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不一样,我看著父亲站在槟城厨房中央的背影,我们一起看著酱油慢慢渗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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