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看世界】最自由的民族 - 流浪的阿根廷人
在魔幻的中南美洲旅游,除了文化、美食、古城与壮观的山棱江海之外,最令人惊叹者,莫过于徘徊在各观光据点中的阿根廷人了,他们散布在美洲各地,点缀著大小城镇的每个角落,以一身才艺浪迹江湖,在巷弄间弹唱热情的歌曲、舞动不可思议的杂耍戏法、撩人地摆弄著勾魂的舞蹈、为往来旅人写诗吟诵、将各地石头打磨成珠宝、化回收物为特色装饰品、贩卖各式手工甜点、咸食、饮品、首饰、札记本等,多采多姿,尽是风骚;流浪的阿根廷人总有其苍凉而绝美的浪漫姿态,随手叼著根大麻烟卷,一身简便的陈衫旧囊,缓步徐行,行到水穷,坐看云起,杳无方向,不究目的,是天辽地阔中,真实而率性的一缕自我,洒脱不羁,凭风去留。
三年前,我在秘鲁北方的冲浪小镇Huanchaco打工换宿兼做酒保时,遇见了背著吉他流浪的里欧。
「你明天就跟我一起去街头唱歌吧!你唱个中文歌,我弹吉他伴奏,我们一定可以吸引很多人。」里欧接过我从吧台后递过的啤酒,兴奋地道。
随手折起抹布,我莞尔不已:「你们阿根廷人,真的很喜欢街头演出耶!」秘鲁的公路上,时常可见红灯时冲出来为待行的汽车擦洗窗户的孩童,以及在红绿灯路口表演杂耍,并挨著车窗收打赏的阿根廷人。
「这是生活的一部份啊!我们享受生活,以享受的方式赚取生活费。」里欧热情地表示,又补充道:「或者说是旅费。旅行就是我们的生活。」
「是啊,我也是在街头为人算命、做艺术呈现、打工换宿等一路流浪。」我完全理解这样跳脱于系统外,率性任真却稍显孤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于台湾的价值观而言,这仿佛是某种不负责任、不务正业、甚至荒废生命的态度,有时,连我自己面对他人的质疑与否定,都会忍不住踌躇起这样的选择是否走偏了路。作为一个社会的异类与少数,我忍不住好奇问道:「但是,为什么流浪的阿根廷人如此不可思议地多呢?」几乎南美洲的每个角落都有至少一个阿根廷人在表演或贩卖著些什么。
回应我的是里欧的一阵长笑:「我们真的无所不在。」笑罢后,他转而正经道:「这是整个大环境的问题;阿根廷人的出走是这几年才盛兴的事,和德国人、澳洲人无所不在的旅行极为不同,我们是因为国内经济环境实在太糟糕了,年轻人找不到工作、失业率高涨不下、工资逐年退减、通货膨胀严重,找不到自我存在的价值,才大举出走的。」
多么不寻常的答案!一般而言,我们总以出国旅游人口与各旅宿资料作为一个国家发展与其经济程度的评判,而以在他国工作的外劳人口做为反指标;然阿根廷人却反其道而行,越穷越要出去旅游,像极了古老的吉普赛人,并且完全没有要在任何一个国家落地深根的想法。
「于是,为了可以旅游,大家开始在街头卖艺,并以卖艺的方式前进。」我为他下了结论,却不住问道:「但是,为什么呢?或者说,怎么做到的?总要有一开始的盘缠和可以赚钱的才艺吧?再者,当年轻人都走了,国家不会出问题吗?」
「我永远是个阿根廷人,而且我以身为阿根廷人为傲。国家很重要,但自我更重要,因此我们不得不远行,因为答案不在那里,不在阿根廷,我们只能向外寻求;如若不然,我只会消磨一生挣扎在生活因乏味与琐碎所形成的漩涡里,不停地向下沉沦,这并不会解决国家的任何问题,只是将我囚禁在这座心牢之中,而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反之,当你向外寻找另一种可能性,重新挖掘、提升与定义自我,这才可能真的救赎自己,并透过你所学习到的新知、所改变的价值观、所开阔的视野,去影响、甚至改变下一个世代。」里欧坚定地说著,在句末垂下了眼,仿佛沉思些什么,良久后方缓缓开口:「至于盘缠,我们这些出来流浪的人大多都来自社会的中等阶级,受过良好教育、对人生有抱负、有期许,但是在贫富差距逐渐扩大的世代,并没有资源让我们一展梦想、让我们成就功名,甚至在过于严苛的现实条件下,当一切都掌握在特定阶级里,我们其实并不容易生存下去,所以我们宁可把所有的家当变卖掉,一身轻的出来旅游、建立起另一种生活方式;接著,为了生存,你会开始学习不同的才艺,以不同的方式坚持下去。只有在彻底放弃的一无所有之中才有可能彻底重生。」
作为一个以美元为指标的新兴市场,阿根廷主要进出口项目皆以美国和巴西马首是瞻,并以农业作为主要出口标的,过度集中的经济结构与贸易对象,造成阿根廷经济随国际局势波动不已,更有美国打喷嚏,阿根廷大地震的现象。再者,阿根廷本国仍留有过去的殖民习俗,由殖民者的后裔与地主直接或间接的掌握国家资源与命脉,社会阶级难以流通,M型化结构随资本效益而渐趋两极,造成出身一般的青年多像是被时代所抛却的孤儿,生活困难、前景悲观,苦苦挣扎却无力向社会反击。阿根廷年轻人是以背弃的姿态在挽救自我。
要坚持到什么时候,这场救赎才有实际效益呢?这样流浪在各国边界,什么时候才到头呢?天长地久的飘泊下去,然后呢?我努了努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不显得冒犯,最终还是将涌到嘴边的问句以一支啤酒压了下去;这一压,便是三年。
三年后,我在墨西哥恰帕斯州圣克里斯托瓦尔的街头,惊喜地再次遇见里欧。这三年,他走过秘鲁、巴西、厄瓜多、哥伦比亚、巴拿马、哥斯大黎加、尼加拉瓜、宏都拉斯、萨尔瓦多、瓜地马拉、墨西哥,期间透过各式的交流学会了扯铃、单轮车、瑜珈、魔术、制作草药、马戏杂耍、葡萄牙文与制作首饰。
里欧谈著自己这几年的经验,畅快道:「这就是人生啊!每个人都在努力走出自己的路。」
想起自己这数年来是同样的飘渺不定,尽管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待了相对长的时间,却也总是在整个中美洲来来回回,我好奇道:「有想过要在那里停下来吗?」
「你不是停泊在一个地方,而是暂栖在一个心灵状态里。在哪里并不重要,而是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现状与正在做的事情。」里欧说著,更具体的说明道:「就像你这几年,流浪、在路边为人算命、做街头艺术呈现、写文化评论文章、做慈善基金会、拍摄难民营纪录片、深入原住民村落做田野调查,这些都是有意义、有价值,都是一种自我能力的累积,甚至这是只有当你不停的移动、去与之互动、以双脚一步一步在艰困的异域之中走来,才有可能做到的事。这是更为真实而立体的生活,并且,最重要的是,你享受著每一个当下,不是吗?」
「是的,只是尽管我很想一直走下去,却难免觉得这并非长久之道。我能一辈子这样打工、当志工、街头卖艺、搭便车、沙发冲浪吗?我能一辈子走走停停,天涯浪迹、一无所成吗?我有足够的体力这样长久支撑下去吗?」我觉得自己似乎迷了路,徘徊在地图里,深陷在山峦起伏间的重重障雾之中,却连自己大约在哪儿都不知道。每过一段时间,这样的念头便会悄然浮现,像一颗深藏的肿瘤,不时发作,却无从剃除。
「为什么不行呢?」里欧不假思索地脱口反问。「为什么流浪不能是一种职业呢?我们阿根廷人就把它当作是人生中最重要、最长久也最自由的职业在经营。你可以在一地购买特色产品,至另一地贩卖、你可以利用当地产物再行加工、你可以经营私人接案旅游团、你可以贩卖自己烹调的食物、你可以沿途做房子照护工作或短期奶妈……,有那么多赚钱与提升自己的可能性,只要你愿意尝试,善用当地资源与自我能力,又何必将自己局限在某种时间性或价值观之内呢?流浪可以走得更长更远,如果你是以生活的心态,而非以旅游的心态;试著去计数自己累积而来的所知所学,而非计数著自己所走过的国家。」阿根廷人破釜沉舟的决心,大抵便展现于此,出门了,就没想过要轻易回去;流浪遂成了「生活在它方」的真实,而它方在每一次的进入便会破灭,于是只能不停地于旅途中向未知的前方寻求。
尽管如今背包旅行非常普遍,我们的旅行观却似乎总得有某种目的性存在,方不显得玩乐废时,于是我们政治正确地列举著壮游在职场与升学的价值,诸如开阔眼界、提升跨国文化理解能力、国际观、语言能力、社交能力、灵活思路、创新能力与格局、行销话术等,仿佛非得如此自我催眠并说服他人,这段花时间、心力与金钱的旅程才有其效益。然而,跳脱出传统的观念,我们能否更正向的看待旅游本身?
除却自我投资的意义,流浪是否确实可以是一种职业?事后,我不住的深思,流浪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可以成为一种职业。我以自己的经验和五年来漂泊的所见所闻,大抵归纳出两个方面:其一,对流浪者的需求;其二,流浪者本身须满足的条件。
然而,我们必须先厘清何谓流浪;流浪与旅行有根本上的不同,流浪是没有特定目标的行走,在行走中赚取生活,并且与当地有更深入的交流,而旅行则是有所安排、有时间性,同时有一个终究要回去的「根」。
那么,何以社会对流浪者有需求,什么样的背景下,他们会被需要?
只有异域与异域的直接接触才会激荡出热烈的火花。每个社会都有对资讯和产品的需求,透过往来之人彼此传递,即是商贸的起源;如今流浪者们不仅是为实体的物品赋予无形的价值,更是在口耳相传中,将其所走过的道路与城镇转化为新一代旅游胜地、其有过的经验行销为浪漫的想望,连带开发了当地的旅游观光;同时,透过这些人或是过路仓促、或是短暂停泊所带来的影响与改变,促使当地容纳了更多的不同、孳生出更多的想法、创造出更多的机会,亦开阔了当地人的眼界;另一方面,于其原生国而言,这些国际流浪者所给予的回馈,不仅是对它国的反思、参考与资讯传递,个人经验的刺激与鼓舞,更是对大众直接开启了另一扇多彩变异的窗。
另一方面,流浪者本身又须满足什么样的条件才能真正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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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得以边行走边谋生的特殊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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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良好的语言与沟通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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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的好奇心和交流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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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观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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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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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厚的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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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善用资源的灵活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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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理解与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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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于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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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于贫困、孤独和身无长物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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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于亲近大自然,和虫蚊蛇鼠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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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居无定所的飘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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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心境调适
「当然,很多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生活不稳定,没有个著落、孤单寂寞,甚至偶尔身无分文,除了不断地前行,没有其他的方向。有时我弹一天的吉他、唱一天的歌,都没人要理我!但也没关系,隔天改做杂耍、卖卖首饰就是了。逆境是难免的,只有当你越深刻的感受到逆境,你才能越深刻的体验到真实人生,也才能真正破茧重生,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你会越来越敏锐、灵活、坚毅、柔韧、对生命存有感恩、并真正学会品味人生,这些都是阿根廷或台湾不能教我们的。」那一日,里欧迎著盛灿的阳光,轻声说著:「我很高兴我是个自由的流浪者。」
一无所有时,才能将前路看得更加清楚,才能走得更深更远,阿根廷人如此奉行流浪;既然反对现况,又无法加以改变,与其长吁短叹,不如大胆出走吧!放下一切,一无所有的去寻找自我,徒手开创未来,于之而言,机会不是留给准备好的人,机会是你必得一步一步踏实走出来的;成功更不是以财富衡量,而是以生命的厚度与丰盛做为价值。
「富足却没钱的自由流浪者」阿根廷人如斯自我调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