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教吹簫？——也談詩詞學會作品

三月十七日，網絡作家馮睎乾在 Facebook 專頁「馮睎乾十三維度」撰文，批評「香港詩詞學會」（下稱「學會」）公佈的《堅決支持香港基本法23條立法詩詞唱和集》所載詩篇粗糙低劣。事隔一個月，學會在報紙刊登「嚴正聲明」，稱遭人詆毀攻擊，並點名指責馮睎乾「斯文掃地」。聲明中學會又自稱與「惡勢力」鬥爭，接連又「堅決」，又「維護」，又感嘆號，一輪差劣中文。馮睎乾隨即在四月二十四日撰文回應，比前一篇更仔細批評，指出學會幾首詩用典失當，遣詞張冠李戴，詩格卑俗。毋須精通詩詞，只須具備基本常識，也懂評斷馮翁與學會之間的優劣。有網民說︰「我甚麼都看不懂，只見『吹簫』兩字。」分明借學會成員林峰所作一詩內的用字，嘲笑調侃。本文就沿「吹簫」此路進，作簡單的文學批評。

此處冒讀者打冷顫的風險，姑且引林峰內含「吹簫」的詩如下︰

龍舞歌華夏，人間出舜堯。

法垂千萬古，典立廿三條。

風雨曾經過，家邦不動搖。

治平天下計，維港夜吹簫。

「吹簫」大概指歌舞昇平。全詩大意是華夏文明出現千古聖賢，制訂法度，為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經過社會動蕩，二十三條維持國家穩定，香港歌舞昇平，不離「由亂入治，由治及興」的主旋律、老舊調。

中國古典文學中談及吹簫的也有不少，其中一個著名例子是杜牧七言絕詩《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詩是杜牧身處揚州時，寫給韓綽的詩，內容是文人間問安，邀約消遣。最後一句「玉人何處教吹簫」大概不能直白翻譯，字面上是「美人在哪裡令人吹簫？」文句不通，源於格律詩對字數、平仄的限制，重整語序後，字面義是「（韓綽）在哪裡請美人吹簫？」「玉人」即美麗的人，應指歌妓。本詩充滿唐人寫詩的特色，既有雕琢的部分，包括平仄、用韻合乎格律，結構包含起承轉合，結尾融匯全詩內容，同時暢快淋漓，一句接一句渾然天成，絕少執拗，通篇有如行雲流水。試比較漢朝、魏晉的古詩，詩律未定，傾向直白；宋詩則融入哲理和思辯，雄渾爽直的風韻減退。除了時代特色，《寄揚州韓綽判官》還取景精妙，帶出意趣。首兩句先寫江南風光，第三句筆鋒一轉，把視角縮至揚州之一景——二十四橋，就在該處的美好晚上，配以歌舞消遣，更見當時文人流行的雅趣。與林峰那首併讀之下，看倌會說「出舜堯」、「不動搖」、「夜吹簫」算是古今詩壇中處於哪個位置的「作品」？

網民借吹簫嘲諷之處在於「吹簫」在華文流行文化圈內，有「替男性口交」的意思，已經流行到不是委婉語。而替人口交，粵語更直白通俗的叫法是「幫人含」，引伸的意義是不顧尊嚴地取悅別人。所以網民的「只見吹簫」頗有深意，就是諷刺有關詩作只得奉承的慘狀。文學是語言文字藝術，當中的美與醜跟內容、作者的創作動機、道德情操有否關係，人言人殊。現代的美學觀點傾向把內容、形式、美感、精神區別開來，若用簡單的語言來表達，就是擦鞋文章也可寫得美，上引的「吹簫詩」在美感上可有成就？試比較與杜牧同處唐代的朱慶餘寫的《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大意是一名婦人新婚過門，一夜過後，梳理妝容，準備拜見老爺、奶奶，打扮一番後問丈夫自己化妝如何。全詩背後有隱喻，由詩題揭盅。話說唐代科舉有「行卷」制度，投考科舉者可以向顯達或主考官呈交詩文，展現才華，以求獲得垂青，提升中舉的機會。張水部是詩人張籍，時任水部員外郎，算是低微的官職。朱慶餘應試，找來張籍以求提拔，詩中不提科舉之事，以新娘自比，一面刻劃自己如何整裝待發，正襟危坐，準備應考，一面在詩作顯露文采。全詩用字精煉，「昨夜」、「待曉」、「拜」、「低聲」都描繪新娘戰戰兢兢的狀態，也就是朱慶餘自己的心情。「入時無」既是女性看待妝容是否雅觀，也是士人思慮自己能否入於時世。詩中沒有陳述心境，而是透過時間、新娘的舉動來刻劃箇中忐忑不安的情狀，與士人應考本來風馬牛不相及，於此比喻卻巧妙貼合，風韻盎然。又回顧林峰的歌功頌德詩，與《近試上張水部》都是奉迎權貴的作品，但馬屁拍得精巧，才是國粹，不是把自己塗滿墨水，在地上滾來滾去，就說炮製了何等墨寶，呈獻今上，博取顧憐。

馮翁首篇批評學會的文章題為「次韻答香港的劣版郭沫若們」，以「劣版郭沫若」喻學會文棍，比喻得當，注意是劣版，而不是本來的郭沫若。好歹郭沫若認真起來，也能寫出不錯的詩詞，在甲骨文研究上，當時算是頂級。眼下這群「屍池」中人，撈一灘渾水，以醜為美。任憑如何吹簫，技藝低劣就是事實，除了他們自己，任何人都爽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