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权不但矫情,还喜欢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我读《血色大地:夹在希特勒与史达林之间的东欧》

书影取自网路书店

公众视野中的犹太大屠杀,其实是化约过的历史

1950年代以迄今,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所阐释,德苏极权以进步和愉悦为名,遂行屠杀、清洗,除去「多余之人」的理论,影响无数的研究,也形构了公众对二战期间的犹太大屠杀与种族灭绝的认识,在各式各样图文、影像,持续流衍。


像是营救二战欧洲犹太人为主题的电影,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有史蒂芬史匹柏执导的《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近十年,则有唐泽寿明主演的《杉原千亩》;至于呈现纳粹集中营与犹太大屠杀的图文或影视情节,更是族繁不及备载。

历史,是一种不断向外互动的过程

围绕著鄂兰的理论与观点,在公众记忆里所呈现的犹太大屠杀与集中营样貌,虽是史实但远非史实的全部,说穿了就是简单粗暴。而史奈德以其在东欧各地生活、挖掘史料,与铁道旅行的经验为基础,构筑了跨越国别与民族的视角,通过本书的写作,对过往鄂兰研究的局限与影响下,所形构的历史误解进行修正。

汉娜鄂兰(photo credit:https://www.nytid.no/24635-2/)

史奈德以自身创发的「血色大地」一词,来指涉1933年至1945年间的波兰、俄罗斯西部、乌克兰、白俄罗斯、波海三国,这段具有特定时间断限与区域的「东欧」。德苏两大极权对在此地的互动,使其反复遭受侵略、支配,更在十多年间,接连遭受计划性的饥馑与屠杀。

两强既相互敌对,也相互促成彼此的壮大。欧战期间,德国暗助列宁回到圣彼得堡,发动共产革命;战后,希特勒的上位,乃是史达林试图利用德共扩张影响力,弄巧成拙的结果。而双方也相互仿效反犹与种族清洗的策略,并据以裁剪成更有利于自身统治的方案。纳粹的反犹,与有计划地对犹太人施以驱逐乃至屠杀,系启发自俄国革命内战萌生的反犹主义,与史达林压制乌克兰抗俄势力所策动的人为饥荒与清洗。

从1933年史达林刻意引发「苏联大饥荒」为始,经历双方瓜分波兰,相约互不侵犯,直至东线开战的尾声,德军战败,撤离波兰与白俄罗斯占领区,七十多万人遭到报复性射杀的惨剧为终。德苏对血色大地遂行的杀戮,始作俑者实为苏联,次为德苏联手,而两强开战之后的政治谋杀,则几乎是纳粹所为。

史奈德通过跨国互动的视角,直指出杀戮悲剧发生的根源。

大屠杀行动并非锁定单一民族,国家或民族的认同也并不单一

德苏为夺取占领区的掌控权,将之编入苏维埃或纳粹体制的过程中,往往以犹太阴谋论,或外部势力介入,当作是遂行清洗与屠杀的借口。数十万的波兰知识阶级,在德苏的瓜分统治下,惨遭毁灭性的摧折;德军侵苏之际,大批苏联战俘、城市居民以及犹太裔人士,在遭到纳粹枪毙或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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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拥有全欧最多犹太裔人口的白俄罗斯,是德苏军事对垒的主战场,共产革命使此地犹太裔的传统宗教与社群,遭到苏维埃化清洗殆尽;当德军入侵,若东进顺利,遭难的犹太裔就会迅速增加,反之战局停滞不前,则会在军需劳动利用价值下暂时幸存,但也只是一时的。

在外国势力的进驻与撤离之间疲于奔命,散居在血色大地上的波兰裔、犹太裔、德裔,或受到大俄罗斯主义支配的苏联加盟共和国人民,往往不得不在轮番被苏维埃化或纳粹化的灾难中,做出有利生存(但不保证能活著)的选择,或面临不同的危机与转机。像是早已融入苏维埃社会的白俄罗斯犹太裔,选择效忠苏联,激烈抵抗纳粹;立陶宛的非犹太族裔,在1941年苏联撤离之后,或许将德国视为解放者,但是对犹太裔而言,纳粹的统治则反而带来杀机。

经历德苏先后占领的经验,在血色大地遭难的族群,从来不只有犹太人,而政权的侵略与撤退间,也使民众的国族认同复杂多元。从恒定的国族史观跳脱,把握国家与民族流动与变化的特点,史奈德让犹太人之外的受难者,重新被世人看见。

纳粹集中营恶名满世界,但「死亡工厂」却鲜为人知

位于现今波兰境内,保存纳粹罪行的奥斯威辛集中营遗址,由于近年流行的「黑暗旅游」(Dark Tourism)推波下,成为热门的观光景点。不过,确实曾执行过恐怖屠杀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只是血色大地上,诸多杀戮现场的其一,且世人对集中营的认识亦流于片面。

集中营并非自始源于纳粹计划屠杀犹太人的政策体现,或是专门为杀人而设立,而是德苏极权用以加害本国公民,施以强迫劳工或思想改造的场所,例如苏联恶名昭彰的「古拉格」,营内的受难著在承受挨饿、高强度劳动的折磨下,有可能会死,也可能有存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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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纳粹采用德国精神病机构曾推广的「安乐死计划」为蓝本,专门以枪毙、毒气室,来计划性杀害犹太人的「死亡工厂」(灭绝营),则是有去绝无生还机会的处刑场所。犹太人一旦进入与奥斯威辛同样位于波兰占领区的五座灭绝营,活著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史奈德阐明了集中营最初在德苏极权体制里的性质与角色,厘清了奥斯威辛与灭绝营,过往在纳粹暴行中,未能被明言的区别与运作原则。奥斯威辛随著战局的转变,性质从原本与苏联「古拉格」相类,自1942年开始,成为一座设有死亡工厂的复合式集中营,此间受到强迫劳动,及至不堪工作而遭难者,虽有犹太裔,但非犹太裔的波兰劳工、苏联战俘与吉普赛人才是遭难的主体。

数万的受害者,在英美盟军解放奥斯威辛之后得以幸存,其受虐的惨况与营内的处决刑场,纪录于英美人士的影像中,广泛在全球扩散。反观战后位于苏联支配地域的五座灭绝营,在史达林基于建构二战神话叙事的考量下,灭绝营的存在与在其间被灭口的犹太人,则被选择性的不被提起,甚至成为苏联的国家秘密。

英美盟军对战后苏区控制下,曾经实存的纳粹灭绝营,几无见识,而奥斯威辛则通过英美世界的影像放送公众视野,不断被再现、形构为集中营等同灭绝营的印象,使大众对纳粹屠杀的暴行长期错误理解,更成为文学与影视作品中所描绘的极恶之地,没有之一。

被甩锅的犹太人,与战后成为苏联不能说的秘密

纳粹在处理犹太人的问题上,曾存在所谓的「最终解决方案」,何谓「最终」,怎样「解决」,随著欧洲战局的转折,从乐观的设想将犹太人强迫流放(甚至强制绝育)且劳动致死,终至将屠杀计划搬上台面。史奈德在文中亦细致的剖析「最终解决方案」如何确立为犹太大屠杀的过程。

photo via wikipedia

在西线迫降英国未果,东线开战意图摧毁苏联受挫的现实,使纳粹原本欲将犹太人强迫移居至马达加斯加、俄罗斯等广大地区的计划难以执行,犹太政策遂转向以屠杀作为解决方案。在纳粹的宣传下,将德国输掉一战,与美英苏在二战的结盟,甩锅为犹太人从中操弄,煽动德国人与占领区非犹太人口的反犹情绪,终至将计划性的大屠杀提升为战争目标。

2001年以德苏东线战事为背景,演映苏军在史达林格勒之役逆转颓势的电影《大敌当前》(Enemy at the Gates),帅气的裘德洛(Jude Law)与约瑟夫范恩斯(Joseph Alberic Twisleton-Wykeham-Fiennes)分饰苏联狙击手英雄与军官,瑞秋怀兹(Rachel Hannah Weisz)则担纲演出前线护士,或许观众曾对剧中苏联在战时反败为胜的正面与正义形象,留下深刻的印象。

美英等同盟国阵营的缄默,史达林得以在战后,营造红军逆转战局的正面角色,并据此将苏联的「二战胜利神话」,形塑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散居于血色大地上,死于纳粹灭绝营中,无法为自己发声的犹太人,与投身红军对抗纳粹的犹太裔苏联人,因为有著超越国界的受难经验,难以被纳入史达林想以俄罗斯民族为中心所建构的胜利神话,故曾经协助苏联抵抗法西斯的犹太族群,在苏联版本的战争叙事里被刻意忽略,且化约为苏联人民苦难的一部分。

历史从来不管你的国家独不独特,也不管你的感受舒不舒服。历史只会展示出人类可能会做出哪事情,让我们思考那些事情会在甚么情况下发生。

本书引领读者重新认识,这块曾经反复被德苏强权生杀予夺的血色大地,唯有拿下单一民族与国别史观的眼镜,在血色大地上失去生命人们,才有可能呈现其全貌也不再失语,被世人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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