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待回憶

Hokyoung Kim

塵封的古董一直乏人問津,直至破落、遠離本土,才有人說它是如何代表當地,足以充當標誌云云。總之失去的一刻來臨,有一批人會忽然珍惜所失去的,但平日根本絕少理會,甚至不認識那事物,與它幾乎毫無關聯。這也難怪,因為失去代表從此再無機會享有,但一日未失去,仍有條件假定它明日存在,可惜現實告訴我們很多事物即使此刻存留,也可湮沒於一瞬。本文只講個人生活態度,不談公共政策、公眾教育,淺談回憶這件事。

 

有些人對於地標、先賢的遺產消逝感不捨,容易祭出「某某是我們的集體回憶」作為理由,背後的想法是此物承載不少人的記憶,這些記憶無可取代,該物的價值等同各人記憶的總和,一經如此倍大,彌足珍貴。不能漠視這些人對保留舊物的熱忱,以及照顧同感者的同情心,但是他們趨向放大「我們」、「集體」,把沒有這情感的人也納入有回憶的集體中(不知有心或無意)。部分景點多年經營遊客生意,附近街坊只遙望其形,極少造訪,遑論其他地區的本地人。經濟轉差弄得慘澹經營,甚至交託予受公帑資助的機構續命,最終無能之輩一句斷言它返魂乏術,就任由自生自滅,這等形骸被世代浪潮淹沒,說它是「集體回憶」,未免情感泛濫;再說因此要如何保護,更是替人代言,誇誇其談。論定某物為集體回憶前,若不釐清那集體遍及多少人、甚麼人,容易頭腦發熱,輕率把他人當作與自己擁有相同想法,也是過份自我的表現。
 

人之愛回憶,往往牽絆於有形物體,例如明明是母校的人和事最敲響心扉,仍要隔一段時間親臨校址緬懷,校舍成為牽動回憶的對象;為了某項活動揮灑青春的汗水,在競賽中勇奪殊榮,努力獲得肯定、在奮鬥過程中幸得深刻體會是回憶中最寶貴的部分,卻要靠凝望獎牌來回味。並非說有形物體毫不重要,足可棄如敝屣,那些東西若沒有獲取應有保護,我們仍理應感到惋惜,但回憶的核心往往是無形的事物,人卻太容易把回憶凝鑄於有形物體中,對它們賦予過多意義,反倒失卻該段回憶應有的意義。構築高檯,興建聚落,技術上日趨容易,愛好回憶的人士也堅稱物體承載的歷史意義、人文記憶才是重要。反過來說,若一件承載此等意義的物體消亡,是週遭更多人、更大的力量無視它所承載的意義,也就是另一股無形力量摧毀這份無形的意義,而彰顯於破壞有形物體之上。就在它被破壞前,應當及早竭力保存意義,並壯大該意義的影響力,否則就只有永恆地懷舊,把堪作回憶的事物與日常生活區別開來,卻沒有融會,令它們處於值得保護的平常狀態,其他更有利的因素襲來,包括經濟發展、更新土地用途等,就自然不敵急風暴雨。
 

「集體回憶」值得仔細思量,有形事物未必最值回憶,無形事物亟須保護,即使我們知曉凡此種種,近年仍面對有形無形事物和回憶逐一被扳倒,又如何自處?首先撫心自問,回憶的屬性為何,只是有如古玩,置之於寶箱雅櫃,區隔鑑賞,到它逝去就慨嘆不捨,終究是身外物?還是影響深遠,充當形塑自己的重要部分?若是後者,歷盡的人物事情已融入血液,物象消逝,無阻價值在回憶者以流動個體的形式傳承。有人認為外力足以令價值革滅殆盡,倪匡也在《追龍》寫道︰「不必摧毀這個大城市的建築物……但是只要令這個大城市原來的優點消失,就可以令這個大城市毀滅、死亡。」這也不能否認,以集體的角度而言,城市的回憶誠然消亡,但眾多個體若對該等回憶甚加珍重,就要增強承傳的意志,並創造回憶。創造回憶就是過好生活,把認定堪作美好回憶的事實現出來,令自己和他人經歷相同性質的事,這等回憶就有望以人、以具實感的生活方式流傳下去。

 

回憶彷彿每個人的包袱,附帶於每人的背後,影響思想和行為。包袱須定時整理,把不再合用的捨棄,合用的分類放妥,有些可能還要維修打磨,間中端詳鑑賞也是生活一部分。整裝過後就是重新上路,收拾包袱和心情,也是踏上旅途的必要習慣。

本文由作者【海中地職人】創作刊登於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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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的日益增多,不及人和事多姿多采;崗位轉換頻繁,不及世界瞬息萬變。深信思想和習慣形成觸覺,觸覺帶動技藝。海中一片地上,能做多少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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