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不在的地方寻找你:读《深河》中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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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远藤周作以六十九岁的高龄,撰成小说《深河》的初稿。这份「初稿」几乎也等同于日后出版发行的《深河》一书。许多评论者都提到《深河》的结局相当突兀,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小说中的故事在重要角色大津神父生死未卜之际,便戛然而止。但是,在小说的背后,却隐藏了作家同时与文学创作及疾病两者搏斗的努力。

远藤周作在《深河》撰成后的日记,几乎天天写著「余命不多」、「甚为疲劳」、「疲劳困惫」。诚如《深河》中文版译者林水福所说:「〔《深河》的〕结尾部分,……背后深深烙印著作家以最诚挚的态度跟死神搏斗的痕迹!」而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在《深河》的开头,矶边的妻子面临癌末,最终逝世;这与作者自己在现实中的身体状况似乎重叠了起来。远藤周作藉著小说创作,也在询问著自己说:我应该怎么样去面对身心的衰退,怎么样面对疾病与死亡?

《深河》的故事借由一趟印度之旅展开,其中旅行团的一员就有失去了妻子的矶边。矶边踏上旅途的原因,是因为妻子临终时企盼她能够转世,并且拜托丈夫说:「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呦!」于是,一直以来都是刻板的、大男人主义的、羞于向妻子表达爱情的「普通」日本旧式男人的矶边,踏上了这一段印度转世之说的追寻。

身与心:理解死亡的两种方式


有些文学评论家说:一种「理论」,常常是当我们遇到一种不舒服、想要脱离的处境时,为了改善现况才构思出来的。而更特别的是:他们还说「理论」也是会旅行的;「旅行」会为原本的理论延伸出更丰富的线索与色彩。因为当他乡的人接受这个理论时,他们现实生活所遭遇的处境,却与理论的发明者并不一样。他乡的人的遭遇,可以帮助我们来反省一个理论的限制与适用性,并增加我们回应不同困境的思考方式。

远藤周作是日本的天主教徒。在西方的传统中,犹太教与基督宗教确立了以「复活」为中心的教义,以回应现实中的种种困难与不公,并护守住我们在人世间持续奋斗的希望。不过,当基督宗教传到日本后,日本人却几乎完全无法接受甚至是想像「复活」这个观念。在著重描写日本人的《深河》当中,天主教徒的远藤周作反倒常常提起「转世」、「转生」这些来自佛教或印度教的词语,来表达日本人对疾病与死亡到来的恐惧,以及生命与关系能够继续下去的向往。

「您像印度教徒那样相信转世吗?」
「不知道。到妻逝世为止,我对死后的世界毫无兴趣,甚至于连死亡都没想过;不过,她断气的前一天所说的那句话,一直牵挂心中,无法释怀。我决定生活方式,也真是糊涂,人生会有无法理解的地方。」
矶边站起来后,秋千发出伊哑声,晃动了一阵子。宛如他太太死后,她的话依然晃动丈夫的心。在我们的一生,某个东西终了,但并非一切都消失。


可惜的是,矶边在印度旅行的终点,仍未找到在卡姆罗治村中自称是日本人的四岁女孩,未找到转世之后的妻子。但是,这并不代表这趟旅行是一无所获;至少,对旅行的另一个成员美津子来说,并非如此。美津子在这趟旅行中找到了大津;虽然,她也亲眼看到了那场致使大津病危的斗殴。

在《深河》的情节安排中,美津子可以说是支撑故事的结构,使不同人人生与主题的描写能汇集在一起的关键角色。《深河》的故事从矶边失去妻子,他对死亡的求饶、拒绝、质问说起,并开始了追寻转世而踏上印度的旅程。如果去除美津子,如果美津子没有作为志工照顾病重的矶边妻子,我们很难想像矶边要如何遇见大津神父,以弥合作者的写作构想。在矶边妻子迈向临终的这段时间中,除了丈夫外,美津子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人。美津子非常谨慎细微的照顾患者。不过,美津子却认为自己的善行都不过是演技,因为自己是「没有爱的火种的女人」。

美津子觉得:她无法真正的爱人,也不曾爱过任何人。她感觉不到他人有什么值得自己爱与付出的价值;在结婚时,她透过相亲所选择的丈夫标准是平凡、稳定、生活优渥,而不是相爱。但是,在矶边的妻子迈入死亡之际,美津子却被身旁矶边夫妇真挚的不舍、绝望、祈求所刺痛。基督宗教的传统会说:没有爱,也正是灵魂的死亡。透过美津子对自己的生命苦恼著没有爱的、生命的根源有种深深的枯竭与无力感的难题,矶边夫妇所面对的身体与整个人死亡的痛苦,才与大津神父产生交汇。

爱的治疗:不是现成,而是预备


美津子在给大津的一封信中,特别回想起一件事。大津曾对她说:洋葱(为非信徒美津子所起的「耶稣」的代号)什么都能够运用、转化,甚至连罪过也一样。那么,美津子针对这点,提出一个一直困扰著她的质疑:没有爱,对他人没有兴趣与付出的想法的自己;要怎么在自己的生命中转化出爱呢?神(如果真的存在的话),要怎么赐予她爱的能力呢?

大津在给美津子的回信中,其实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津自己所说的:「东洋人的我的确无法像他们〔法国人〕那样把任何事物都区分得很清楚。」他反倒是透过一个身体上的疾病,来回答美津子关于心灵的提问。

洋葱什么都能活用。可以把你「做作的爱」或「口头说不出的夜晚」行动(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像魔术师那样加以改变。
身体健康吃金鸡纳会发高烧,然而对疟疾患者而言,那是不可或缺的药物。我想所谓罪就像金鸡纳那样的东西。


大津并没有对美津子说:你的「做作的爱」、没有怜悯而只有外表的善行,是毫无价值,应该极力纠正与去除的。相反的,大津却说:你继续保持你那只有外貌的行为吧!「罪」(没有爱、行为不是来自真诚的爱)会透过这些善行继续刺痛著你,为你指示出不足之处,与你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就像是大津正因为被美津子在恋爱关系中抛弃,才了解被人抛弃的痛苦,因而有了成为神父的志向。感受,会随著经验而来;虽然不知道会在哪个时间点来到,但只要美津子不准备著拒绝,那么这股刺痛以及脆弱,早已经是爱的开始。

大津也喜欢用「转世」这个说法。但是他所说的转世,并不是平常基督宗教所说的未来的复活,而是「在心中烙下洋葱的影子」。在当下、在过去都能够验证到,心中确实留存著他人踪迹的这件事。美津子看到大津,确认了大津揹著贫穷的重病者走向恒河,真的只是为了安慰他们,不求其他回报。美津子在大津身上看见洋葱的传承。

在《深河》的末尾,美津子为大津的受伤、病危所震惊,对上帝与世界的不公产生深深的愤慨。这虽然不是男女之爱,但美津子已经不再是她所认为的「没有爱的火种的女人」了。当然,这个结果是远藤周作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对世界与人的观察与描述。现实中,因为自己无法爱人而感到空虚、匮乏的人,即使经历了作者为美津子所铺排的道路后,是否真的会使她内心中爱的能力愈合,读者可以有不同的观察。不过,这一段恒河与十字架之路,据作者的说明:「恒河无论是对伸出腐烂手指乞讨的女性,或被杀的甘地总理都一样不拒绝,接受每一个人的骨灰。洋葱的爱河,无论是怎样丑陋的人,多么肮脏的人都不拒绝。」从对丑陋与不可爱者的爱起始,谈到我们生命中特定的友情与男女之爱;这条路径,或许也仍有它的可能性与价值。

身体殒灭的意义


走笔至此,我们希望回到开头的问题,尝试来回答它:矶边,可以怎么样去面对妻子的疾病与死亡?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美津子与大津,谈论说他们怎么样借助某些经历,离开了缺乏爱的心灵状态。这或许也就是远藤周作的想法:「爱」从一个人身上传承到另一人,生命便借此延续下去。身体也透过爱获得意义。

不过,对于身体的死亡,我们当然仍充满难以止息的慨叹。不得不说,《深河》从矶边夫妇的故事开始,但在情节发展的过程中,却已慢慢的远离这个议题了。其中一个原因是:远藤周作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他再改动《深河》的内容,以描写更多矶边对妻子的追寻,与矶边在旅途中所获得的启发。另一个可能性则是,或许远藤周作本来就认为:可以借由爱的延续来说明身体殒灭的意义。总之,根据我个人对《深河》的阅读,小说后期关于矶边的描写,似乎并没有明确的说出:对矶边而言,在妻子逝世与印度之旅结束之后,他还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与自己残存的爱以及生命共处。

不过,小说中的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思索,关于前面所说的,似乎可以从这里延伸出一些想法。

在这里也有小姊弟手深得长长地缠住矶边,和算命师一样讨钱。
矶边看大约四、五岁的姊姊做出的饥饿动作,突然觉得恐怖,说不定她是妻子呢!会不会是妻子转世的念头有如刀子刺向他的心头。他马上给她零钱,躲入计程车内。


这是矶边在寻找妻子转世未果后,在原本认为可能有日本人转世的村庄附近,所遭遇到的难以抑止的触动与痛苦。我们从至爱之人曾经受的苦出发,在他人的面孔中认出相似的苦难。这样,「不相关」的人,就不再是不相关的了。仿佛是《约伯记》中,约伯从自己的无辜却受命运摆布,认出了穷人在世上四处遭人驱逐、欺压的命运。所爱之人的死亡,成为阅读世界最痛苦的方式。

《深い河》新装版封面。截自讲谈社BOOK俱乐部

参考文献
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译
林水福:〈《深河》让人无法信服的结尾〉
爱德华.萨依德:〈移动的理论〉,《世界.文本.批评者》。薛绚译
Gustavo Gutiérrez:〈向全能者抗辩——论《约伯记》〉。柯毅文译

本文由作者【傅元罄】创作刊登于HKESE,如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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