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及時行樂」

有些人享受過後,講一句「及時行樂」;有些人意圖享樂,又講一句「及時行樂」;有些人甚至以這句話為人生格言,勉勵自己好好過活,即是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時行樂。平常對話或者忙碌多時,想到要取樂慰勞自己,拋一句及時行樂,也無傷大雅,只是說的人最好瞭解自己所講為何。

 

所謂及時即是不遲不早,在最適當的時候做,例如「及時拯救意外中的傷者」,那情況是稍遲援助,傷者將遇上更大危險;較早搶救就算是預先解除威脅,我們都不稱為「及時」。從語義層面分析,「人應該及時行樂」是套套邏輯(tautology),有如講「四足動物有四隻腳」,因為「及時」就是在適當時候,如何判定是適當時候?就是當刻該做,沒有過早,沒有太遲,如果在某個時候應該行樂,當然就要行樂,「應該」和「及時」的意義重複,互相指向。「人應該及時行樂」成為自足的語句,即沒有提出具意義的論點,其實也只是「適當時候做適當的事」之享樂版,這樣分析過後,「及時行樂」即變得興味索然。但聲言「及時行樂」自古有之,聽起來也頗為順耳,所以下一步就要從語用層面分析。

 

「及時行樂」一語可能最早見於《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詩的主旨是慨嘆人生苦短,行樂要及時,並以愛惜錢財為對比,於此錢財只是短暫擁有的事物。詩中前後均流露對人生無法如神仙般逍遙、享受恆久的無奈,基調悲涼,所謂行樂也不過排遣鬱悶。

 

另有李白《月下獨酌》「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句膾炙人口,此「行樂」用語和詩中的脈絡與上述《生年不滿百》都非常近似。行樂及春(在最佳時候行樂)也是詩人為求排解鬱結而作的安慰語。上述兩例都顯示在行樂前加上「及時」,突顯當下就要享樂,旨在紓減現世種種無奈和悲傷,意思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恆久美好的生活根本不可期,能夠遇上值得取樂的時刻,就要把握時機,這般行樂,彷彿荒漠中的一小朵仙人掌花。畢竟社會狀況、科技水平不同,古人及時行樂來得被動,是長期淒苦下作較低程度的享受,猶如苦中作樂;今人則可以經常尋找樂事,上班時計劃下班後玩甚麼,或可預早籌備放假怎樣玩得盡興,如此籌算謀劃,「依時行樂」、「隨時行樂」似乎更為貼切,再講「及時行樂」,雖不是十惡不赦、講風涼話,但若瞭解「及時行樂」的真正脈絡,就可發現今人常言的及時行樂中「及時」的意義剝落,只剩一句主張行樂的口號,反而「享受生活」、「善待自己」等看起來粗俗淺薄,卻更準確達意,至於何謂「享受」、何謂「善待」,甚至何謂「自己」,是其他議題。

 

今人比較可能的回應是︰所謂及時行樂是勸勉人避免工作過勞,要抓緊機會放鬆心神,張弛有度。如此不失賦予現代意義,但會造成另一個漏洞。若提倡張弛有度,適量工作,工作至剛好就可,毋須另外高舉行樂的旗幟,不見得工作盡頭便是行樂,所以要及時。都市人往往精神沒有停下來,案牘勞形固然辛苦,工作後就找娛樂,仍舊掏神費力,吃飯時掃電話,乘車時覆訊息,司空見慣,似乎對工作勞累的「及時」回應是放鬆守靜,花時間和心力整理思緒,增益思考,找出令自己辛苦和喜樂之處,詰問內心深處真正嚮往的事物。避開塵世的勞苦便一下跳進享樂,不過把自己拋擲至鐘擺的另一邊,喧喧鬧鬧過後,心緒依舊不寧,這是否真樂只有當事人才知曉。

 

古人不必定有智慧,所下按語未必全部可以充當指導人生的警句,「及時行樂」可以只是孤苦蕭瑟的文人用以遣懷的片言隻語,後世覺得不只是直白講享樂,有少少型,啱feel,然後左用右用,也多少反映部分人的精神。

 

本文由作者【海中地職人】創作刊登於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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