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观察日记:我通宵改文,你却欠我功课——谈情绪勒索与教师纾压
一天,也是念教育的旧同学传来一张图片,说著「心都灰埋」、「点解学生要咁」的话。我点开那张图片,是一封隐去姓名的悔过书,准确点说是手写信。
今天X老师要我写一封悔过书,交待在中文堂上看书的原因和防止下次再犯的方法。我在中文堂看书的原因是你在闹人,不是在教书,我对你有多辛苦备课,晚上改簿改到很夜没有兴趣,不关我事。防止下次再犯的方法是不在中文堂看书。
读完这封信,我明白了友人这次与学生冲突的原因——情绪勒索。
老师的困境
在今天当老师实在不容易。你要兼教其他不擅长的科目;即使是孩子摔了一跤这种小事,也要跟家长交代前因后果;教学表现变成kpi,例如每年要带几个比赛,要有一定时数的课外活动,更遑论学生的成绩增长⋯⋯常常在处理完跟教学无关的事务后,回到座位开始改簿,方发现已经五时多了。完成批改作业,再加上备课,没花两个小时也难以回家去。
听说在中学当语文教师,通宵改作文是常态。最夸张的一次,是听到一位教师预订了学校附近的酒店,然后加班凌晨三、四时,再去酒店稍睡几个小时,然后再上班。我相信这不是胡扯的,因为他还补充了如果要在学校过夜,记得在午夜前拍卡下班,之后才回到教员室继续工作,否则考勤系统在第二天会出现异常状况。
经验中,也曾有两次感到极灰心,不知还留在学校教书所为何事。第一次是是小学三年级考了「TSA」[1]模拟试,学生成绩不好,高层深怕学生考公开试时也会表现不佳,影响学校评价。于是高层召开会议,美其名商讨对策,实质是对我们「捽数」。那年我初出来教书,害怕学生成绩会影响我明年是否需要另谋高就,又不想10岁未满的孩子受操练之苦,深感矛盾。
另一件事是星期天要带学校活动,和家长在郊野营地烧烤联谊至十一时多。从营地回我在港岛的家,坐巴士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第二天当然还要上学。而那天是我另一半的生日。难怪很多老师说,当教育这一行,为了照顾别人的孩子,我们往往牺牲了自己的孩子。
以前当老师是份优差。听一些前辈说,他们当年在学院一毕业,不用面试,就可分配到教席;以前小学还分成上/下午校时,上午校的老师一时多已可下班。加上老师有绝对权威,如果学生成绩不佳,那就是学生自己的问题;学生犯事,家长会帮忙管教,而不是投诉老师针对自己的孩子。在如此剧烈转变下,老一辈教师工作量大大增加,自然会有怨言。
即使是近十年才出身的老师,虽说在学院时已有心理准备,明白做老师有多辛苦,始终要实际工作后才真正领略个中辛酸。明明已用尽一切努力,为什么还是教得不好?为什么学生在我的课上流鼻血,会收到家长投诉我照顾不周?另外,现时很多学校与新老师采合约制方式签约,如果学生成绩进步得不够,学校就会跟老师解约。最应该先安定而后发展的行业,却有一批有心有力/无力的游牧教师无法自处。
甚么是情绪勒索
情感勒索是一种操纵方式,利用情感和亲密关系去威胁另一个人。如果他不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则直接或间接地惩罚他。情绪勒索常见于家庭关系,如父母要胁子女升读自己心仪的学系,否则就是孩子让父母失望;丈夫或妻子不准许另一半有个人兴趣,否则就是不爱自己,要离婚云云。
教师常常是情绪勒索的受害者。社会和学校往往会苛索教师,包括免费加班、在假日上班、不准拍拖但最好已婚有孩子等。如果拒绝在下班时间后为学生个别辅导,就是不负责任。教师看似有很多假期,但其实假期都不属于自己——长假外游要得到学校批准,孩子生病不是请假理由。体弱多病的老师,有不少会被家长投诉常请病假,令他们子弟的学习进度落后于人。
情绪勒索的开始
人总有「倾诉」的需要。可是,如家人并非同行,往往难以理解自己的难处。即便在网络上发泄,不少人对老师的印象仍停留在上世纪中学毕业就有教席的形象,往往会认为每一行都辛苦,为什么不见医生/律师/空姐/工程师/地盘师傅出来埋怨?你已那么高薪,辛苦是「人工包埋」,如果是那般「唔系人做」,为什么不辞职?
由此,教师无从倾吐的郁闷,只能围炉取暖,或者不知不觉地发泄在弱者(学生)身上。当学生不愿意学习时,就会觉得我已这么努力,你却不领情;当学生不听指示,随便交功课,就会觉得我通宵改作文到底为了什么?负面情绪一触即发,令老师在「教训」学生时,总会加入一两句「老师为你好」、「老师为你做了很多事」、「你要好好报答学校」等。
即使自己要面对不合理的工作量和社会期望,也不代表可以随便将负面情绪转嫁给学生。当老师说出「我牺牲了自己的家庭,对你那么好,你一定要努力读书报答我」,已落入另一种情绪勒索之中。
各位同工,我欣赏你的付出,请你相信努力会有回报,对学生好,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但也请你了解,学生没有义务无条件接你的好意。文首那一封「悔过书」,是很多学生对教师表达负面情绪的反应。
因为有需要/想要学习的孩子,所以才有教师这种身分。换言之,老师是为了学生而存在;学生却不是因为「有老师」才出现。学生学习,是因他们的智力发展需要,也是为整个社会的益处,从来都不是因为「你很辛苦」。固然,会有孩子因为想报答喜欢的老师而发奋,但那不是必然会出现的,而且这种动机只能自发,无法强逼。
如果为了学生拒绝学习而失望,我们应该做的是「反求诸己」。探讨学生拒绝学习的原因,是因为跟不上、有童年阴影、家庭变故、天资不足(例如女生之于数理科),还是志不在此?我的教学方法有没有可变通的地方?作为老师,应该帮助学生跟上自己的步伐,而非责难他们做不到自己的要求。
很常出现一个情况,就是我放过了学生,学校却没放过我。我愿意不再情绪勒索学生,但所受的负面情绪从未减少,怎么办?
老师纾压指南
一、学会说「不」。可能因为期望学生乖乖听自己话,老师也自然而然觉得应该要逆来顺受。我曾笑说,如果今天香港教育局要求大家用乌都语教书,明天老师就会一窝蜂去学乌都语。老师们会私下埋怨政府不用脑,但没有人会公开反对不合理的政策。如果你认为高层个脑装屎,提出的政策徒添工作量却对学生毫无裨益,而自己决定沉默,那你对自己承受的压力也须负上责任。勇敢提出问题,即使无补于事,至少对现况有过思考,用自己的方法应对政策。
二、放过自己。工作压力,往往来自对自己的要求:课堂设计要每分每秒都有新奇的活动,壁报要像pinterest展示那样精美,开放日摊位要兼具美感和教育意义并收宣传学校特色之效⋯⋯我不是鼓吹得过且过,而是只要所做的对学生没有害,不妨放过自己,偷懒一下,你会发现即使不是凡事尽200%全力,也可让学生好好学习。
三、辞职。你可能会问,辞职不就是逃避了教学责任——我崇高又伟大的天职了吗?老师对学生学习的角色固然重要,但也无需把自己想像得这么神圣。在网络年代,孩子在Youtube学到的知识与技能,很可能比在学校学来的还要实用。尤其已经出现抑郁病症的同工,如果辞职能让你减少压力来源,也不失为照顾自己身心的办法。何况,学习可以在任何场域发生,脱离了学校体制,不用再为课外活动、比赛、无谓政策、应付家长等琐事烦扰,说不定可以寻求新的教学方法,在网络或其他地方继续教学,更能专注在传授学问之上。
逐惭恢复面授课堂,各位老师一定需要时间适应种种压力。就从今天起不再将负面情绪转嫁在学生身上,好好处理自己的压力,做个EQ高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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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SA: 即「全港性系统评估」,可以理解成「不影响学生升学的公开试」,用以了解学生在小三、小六和中三时在中、英、数三科的基本能力。然而,早期的TSA成绩会用作评估学校好坏的考绩,令学校十分着紧,加上成绩报告采记名制,学校也会以TSA成绩作老师的考绩,结果导致小三学生也要大量操练。2015年起,部分家长倡议取消TSA,教育局于2016年将TSA报告改为不记名制;又于2017年开始改为每间学校抽10%学生应考。
参考资料:
Stuttaford, G., Simson, M. & Zaleski, J.. (1997). Emotional Blackmail: When the People in Your Life Use Fear, Obligation, and Guilt to Manipulate You. 244(16), 54.
任庭仪. (2018). 隐形的束缚:谈华人社会之情绪勒索. 咨商与辅导, (389), 030-033.
香港考试及评核局 (2019). 全港性系统评估. Retrieved from https://www.hkeaa.edu.hk/tc/sa_tsa/ts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