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雷:淺草雷門本人的回憶錄

2018年,意外在東京多留了幾天。進京當日,剛好遇到正在淺草雷門對面的舊日光街道,封路舉行的雷門盆踊り大會。

photo by Cathy Tsai

難得從對街的視角,看見夜色中,沒有被大批觀光客圍堵到很想倒塌的雷門,因為素顏清爽,多看了好幾眼,在我身後的盆踊り會場,正在播放サザンオールスターズ的名曲「波乗りジョニー」,民眾的熱舞氣氛進入最後的高潮。

像淺草這種疫情之前外國觀光客滿溢的熱區,聽到各種腔調的華語,不消說一向是來日旅行,耳邊早已習以為常的聲景。只是,當我準備取道雷門交番旁的小徑,慢慢繞回言問通的住處,耳邊傳來一名女性台胞在詢問同行的旅伴:

喂!雷門在哪?

喂!雷門在哪?

喂!雷門在哪?

縱使有所謂「浅草といえば雷門」的說法,時常擠滿觀光客,舉著自拍棒呼朋引伴,也非拍攝入鏡不可的雷門,居然有遊客對這麼咫尺且顯眼的地標完全無感!

photo by Cathy Tsai

後來,我夢到雷門託夢給我,說他被一個台灣遊客勾起了他的傷心處,想到他那段蠻辛酸的歷史。所以,我就幫他用了第一人稱,寫了篇回憶錄,讓他自己娓娓道來一些自己的真實與幻象。

大家好啊,我就是雷門本人,在日本的歷史上,他們都說我是淺草寺南方的總門。我的誕生可以上溯至10世紀後半葉,江戶寬永年間的我,正式的名稱其實是「風雷神門」,因為我的左右兩側各安置了雷神與風神的兩座神像。

天保年間出版的《江戶名所圖會》,裡面收錄的「金龍山淺草寺全圖」,就可以看到我被稱為「風雷神」。

江戶名所圖繪裡的雷門,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2559055

我現在站立的那個位置,就是你們知道的雷門通前面,其實我本來不是站在那,鎌倉時代才被換到目前的位置。在這之前我都是站在淺草駒形堂附近,大概是淺草通與舊日光街道的交會處那一帶。

那些幫我寫歷史的人常常說,我從以前到現在至少遭遇過三次燒毀的命運。舉最近的一次來說好了,那就是1865年,田原町那邊的火災一路順勢延燒到我這來,然後我就又死掉了,默默等待下一次重生的機會。

1853年繪製的「今戸箕輪浅草絵図」所呈現的淺草寺周邊與雷門;圖片來源: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1286208

明治以降,我們淺草寺周邊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於廢佛毀釋與神佛分離運動,東京政府頗為敵視寺廟的產業,淺草寺境內的土地強行被東京府無償借用,準備作為淺草公園預定地,有別於同業(?)像是寬永寺或增上寺,對這樣的剝奪保持沉默,我們曾一度與東京府對簿公堂。

即使我們在官司中贏得勝訴,不過淺草公園的設立已經成為箭在弦上的事實,東京府當局趁著訴訟期間,持續進行公園地的整備工作,對寺方就是擺出一副「誰理你們啊!我國現在要蓋公園,要文明開化,那些地就是不會還給你」的嘴臉。

凌雲閣(十二階)閣頂からの眺め;http://showcase.meijitaisho.net/entry/ryounkaku_07.php

1880年代以降,淺草寺變成公園敷地內建物的一部分,我立地所在的身後,住進來很多新的鄰居,例如那個叫做「花屋敷」的傢伙,聽說是日本最早的遊園地;還有的綽號被稱為「十二階」,也是最初的高樓展望台凌雲閣,它可跩了,雖然莫文蔚並不住在他家的十二樓,高唱著「寂寞的戀人阿」。

接著,大正與戰前的昭和年間,公園的敷地與周邊又陸續進駐了映畫館、演劇場、百貨公司,像是オペラ館、淺草演藝廳、國際劇場(松竹少女歌劇團)、松屋百貨淺草支店等。

昭和初期國際劇場(https://smtrc.jp/town-archives/city/ueno/p07.html)
淺草松屋百貨(https://smtrc.jp/town-archives/city/ueno/p08.html)

建物的新面孔之外,1890年代之後,東京馬車鐵道,跟電氣化路面電車都已有路線通車到淺草公園附近,流入更多來此參拜與遊憩的人潮,電車脫線或是馬匹失速造成的事故,已經是見怪不怪的日常。歐對了,這一帶的火災跟江戶時代一樣,也沒少過就是了。

有人說,從1865年我再度被火災之後,直到1960年代這段期間,我就這樣消失了快一百年。其實這個說法不能說錯,但也不是完全正確,前一陣子你們台灣政壇不是有一句流行語,叫做「有跟沒有之間」,其實用來形容我這95年間所經歷過的辛酸,實在是非常貼切。

我在1865年因火事燒毀之後,將近百年間,曾經作為一個並非理所當然存在於淺草寺周邊的地景。1884年,浮世繪師歌川國政出版一幅名為「浅草雷神門再建落成之図」的作品中,呈現了淺草周邊現代化的建物與交通景觀,人力車、軌道馬車與行人熙來攘往,而且你們看,明明畫中就有我阿!但事實永遠不是你看到的這幅畫那麼簡單。

歌川国政,〈浅草雷神門再建落成之図(1884)〉,東京都立図書館デジタルアーカイブ藏

這幅畫在出版的一兩年前,有信眾發起,在取得寺方的共識下展開募金,希望能促成我的重建。 1883年,我的重建工程,似乎越來越明朗,為此,占據我原本位置的流動攤商陸續被取締淨空。或許為了喚起人們的記憶,一座用布料搭建,暫時充當雷門我本人的「偽雷門」,就這樣出現了,此即歌川國政畫中那座雷門的由來。

但是,與此同時,居然出現了詐騙集團,以勸募重建我的名義遂行詐財之實,讓原本的募金發起單位與寺方造成不小的紛擾,我重建的起工時日,又再度延期。

1885年底,仲見世商店街以煉瓦建築之姿,成功都更回歸,但我的重建卻還是沒有下文。後來,東京市政府打算在我原本的門跡位置,為淺草公園建設一座正門,我終於在1901年被排擠掉了。

世紀之交,淺草這一帶作為東京市著名的繁華地區,各家鐵道會社紛紛在這附近設立站點,除了就在我不遠處的馬車鐵道線路之外,成立沒幾年的東武鐵道,也從北千住延伸到這裡,開設了淺草車站。

時序進入1920年代,發生了關東大震災,重創淺草公園敷地內的設施與建物。當年落成之後,跩個很二五八萬的展望高樓凌雲閣被震垮,東武淺草車站也全部燒燬,更別說在現代化建設之下,勉強生存在夾縫間的江戶時期的寺社,也難逃地震的劫難。還好,當時我並非物理性的存在。

而在震後的帝都復興建設中,眾多善男信女又開始為我的重建奔走。金龍山各寺曾召開一次大會,預計要募資七十萬日圓的經費,聘請曾經參與琉球首里城正殿保存工作的伊東忠太博士操刀,將淺草寺的相關建物一併重修復原。

1925年重建中的雷門 via ヨミダス歴史データベース
1925年重建完成的雷門,ジャパンアーカイブズ藏

搭著淺草寺觀音堂、仁王門等重建的順風車,1925年,我終於從1860年代的火災中,正式的浴火重生,重新站在世人眼前。看著照片中的我,當時遊客在周邊摩肩擦踵的盛況,是不是很有既視感呢?

而震災過後,百廢待舉的淺草,陸續迎來了新興的交通與商圈榮景。1927年,第一條地鐵銀座線,開通了上野到淺草的路段,沒多久之後,與地鐵淺草站直通,由地鐵公司直營的食堂開幕,是以我的名字來命名的。

淺草地鐵站直營食堂廣告 via ヨミダス歴史データベース

這棟被稱為「雷門大樓」(雷門ビル)的商場,標榜遊客從地鐵出站,就能享用各式美食,從一樓到五樓,想吃和食洋食,想喝日本酒或啤酒,甚麼都有甚麼都賣甚麼都不奇怪,成為震災後必逛的新名所。

另一方面,東武鐵道也在震後復興中,重新規劃淺草一帶的站點與線路敷設,命名為「淺草雷門」的東武電車車站(戰後的東武淺草車站),在地鐵站不遠處也開業了。

東武電鐵當然不能讓地下鐵的直營食堂專美於前,與淺草雷門車站共構的東武大樓(東武ビル),不久之後就進駐了松屋百貨淺草支店,遊客除了吃飯,還能逛街爆買,由此前往前往日光度假避暑也很方便,東武鐵道自然也不會放過向遊客推出優惠交通套票的機會。

東武鐵道開業廣告 via ヨミダス歴史データベース

只是,我不過以實體的雷門之姿,強勢回歸沒幾年而已,命運的輪盤再度轉動。為了慶祝東京從震災中建設完成,1930年舉辦了盛大的「帝都復興祭」,較之災後現代化建築林立的嶄新東京,我一個木造的雷門,實在無法襯托出帝都復興後的氣派,於是,我在復興祭典的這一年,又再次物理性的消失。

沒有雷門我本人的淺草,看看1930年代的仲見世商店街前,一整個光禿禿,這能看嗎?淺草寺社依舊參拜者眾,百貨商圈與娛樂場所依舊熱鬧,唯獨我一個落寞。

1930年因慶祝帝都復興雷門再度被消失,ジャパンアーカイブズ藏

 

我在將近百年的時間裡,曾經短暫的被重建,卻長期物理性的缺席。但是呢,實體不存在的我,除了前面提到有不肖分子打著重建我的名義斂財,淺草這一帶商家,也還是會拿我的名號,當成做生意不可或缺的招牌。

二戰結束之前的地鐵食堂與東武車站之外,有些餐廳若要強調他們家的地點很好找,在廣告裡就得提到我;連位於松屋百貨前的旅館,也要借用我的名字。

到了戰後,像是帝國銀行要在淺草開設據點,也要標榜這是他們家的「雷門支店」;淺草觀光聯盟當時也曾經向都議會陳情,希望能將東京路面電車,也就是都電的「淺草站」更名為「雷門站」。

淺草商家廣告 via ヨミダス歴史データベース
1950年代帝國銀行開業廣告 via ヨミダス歴史データベース

百年間長期並不實存的我,仍持續為淺草創造商機。「雷門」兩個字在這一帶目不暇給,要是對我一路走來的生命經驗缺乏了解,還以為我一直站在那邊,是理所當然的地標呢?

1960年,我在松下電器的創辦人松下幸之助的經費挹注之下獲得重建。落成那天,吸引了三十萬人到場參與慶祝儀式。當然,周邊的商家,也不會放過以我為名的促銷與拍賣,例如松屋百貨就是。

慶祝雷門落成的大拍賣廣告 via ヨミダス歴史データベース

我在戰前從原地跌倒,在戰後從原地爬起,重新站在世人眼前直至現在。也就是在1960年代以後,我才逐漸作為淺草寺周邊不可或缺的地標。白天被川流不息的本國與外國觀光客簇擁、朝聖,當夜幕低垂,遊客散去,打著燈光的我,又與白日意境截然,還有不少遊客特地選半夜來看我哩!

本文由作者【Cathy Tsai | 蔡凱西】創作刊登於HKESE,如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創作者
台北人,歷史學徒、自由寫作者、出版社特約編輯,歷史家教老師。持續關注與書寫人類旅行文化的現象與變遷,也寫點遊記與人間觀察。 合作邀約:[email protected] 歡迎各種歷普寫作、旅行文化史議題,與相關書介的合作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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