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情怀】记忆中的小巴

小巴应该是香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虽然地铁交通网路发达,但还是有些地方只有小巴能到。在我的印象中,小巴无论是短途还是长途都十分好用。可能是用最短的时间能从市区进入郊外,或者在城市中的非中心区穿梭。它可能是循环线,每天都在相同的环形上奔跑;或者是飞驰在公路上的「亡命小巴」。

中学时期的小巴是回家的象征。大角嘴是个有地铁站的区域,但要是用乘坐地铁的方式上学,恐怕是漫漫长路。这也是铁路过分完整的坏处。我的学校就存在于新旧交替之地,于是纵横在闹市中的小巴是最佳选择。可是,小巴的班次不像其他交通工具一样准时定点,极有可能延误而导致迟到。于是,我的六年时光都是走路上学。同时,因为朋友们都是住在学校附近,在放学时能够一起聊著天离开,所以乘坐小巴回家的机率只是占了一半或者更少。

既然乘坐小巴是不太常见的事情,为什么还会在我心中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以至在众多的地景中,我首先就会想到它呢?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小巴上短促的时光,是我其中一个难得安静和心灵平稳的时候。每当在学校附近的总站上了车之后,我就能明确地知道,这辆小巴可以把我送到离家最近的地方。而我也知道,家里面有著妈妈的饭在等著我。于是小巴便成为了安全的时光胶囊,将我从这里带到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小巴的车厢是个过渡。

太阳下来了。它斜在高楼中间,其中的一些阳光透过那些缝隙照到我的身上。夏天的炎热已经步入尾声,尤其在黄昏的时间,微凉越过了眼前的高级住宅来到我的身上。咖啡色的校服裙子像小鸟的翅膀轻拍我的小腿,我坐在小巴总站的一张胶椅子上,堆在手上的书本放到了旁边。我调整自己的坐姿,不想用斑驳胶带捆成的座椅会因为坐著而在我大腿后面留下压痕。

一辆绿色小巴驶近站,它轰隆轰隆地来到我面前,传出一阵煤油味道。双折的车门因为小巴的骤然停止而摩擦出声,接著就刷啦一声开启。车上的乘客下来了。一位身材略高的男生需要微微弯下腰才可以通过那窄小的门。与此同时,司机从另一扇车门下来,绕过车头走到的旁边。因为是总站,这里设有签到的表格,大概是记录每一辆车的到达时间。他顺著太阳光走到路上,我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反而是听见被他粗暴打开签到盒子的声响而注意到他。为了防止风雨日晒,签到表是装在一个绿色铁皮盒子里的,而且盒子镶在墙壁的胶板上,令司机们不用坐下,也不必用任何一个平面来确保书写的整齐,用最快的速度就能完成签到的工作。等乘客的下车后,我一早便从裙袋里取出八达通,然后捧起那厚重的书本和文件夹,登上小巴。

嘟——屏幕上显示了3.6的车资。我收起左手,顺著手臂的垂下把八达通收回裙袋,再顺理成章地托住快要下滑到裙子上的书本,左右磨蹭般在小巴上移动。幸好车厢里没有人,否则我书包的边角肯定会撞到别人的肩膀上。我最喜欢的是第二张的单人座位。忙手忙脚地坐下来后,将文件夹放在最底下,书本垫在中间,放在大腿上。然后挪动我的肩膀,先把左边的书包肩带移到背后,右手在另一边的肩带上一拉,书包便重重地压在书本上。我伸手转了转头上的冷气,使风往窗上吹。有时候我会取出耳机听歌,或者是在上车之前就已经在听(这样更加麻烦,书包和手上的东西很容易扯到耳机线);有时候就什么都不做,默默享受著这样的宁静;又或者,甚至在我还没有完全坐好的时候,司机就开车了。他们签到的动作真的很快,常常令我的书本东歪西倒。

开车了,这个时间通常不甚多人。司机扭开收音机,于是主持人的声音缓缓在车厢中流动。最令人抒怀的时刻,就是当小巴刚驶出站时,面前是地铁站的铁路,偶尔可以看见列车的行驶,我记得夕阳就在那个方向。如果这时候刚好有电台主持人播放音乐,而且是缓慢而老派的歌曲,我会觉得世间的美好就在那一瞬间爆发。凉风经过窗口回弹到我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毛孔被吹开了,觉得略有寒意。夕阳这时直接照到脸上,使得颧骨上温温烫烫的,眼前的铁路变的模糊,成为了一片黑色,只有巨大的太阳光。我的影子在车厢内延展、延展,越过了狭小的走道,照到旁边的椅子上,再旋转在车的后方。

我看见小巴的车身穿过重重的大楼,一间间店舖从眼前滑过。红绿灯前我停了下来,司机的背影映出前方的红色,灯光进入车里。他按下了右边的通话铃。嘟一声,说哪里哪里是畅通的。他松手的一刻,嘟声又响起来,车子继续向前走。当对话的另一方从通话铃中响起时,声音已经是零零落落的,存在于我耳畔的只有小巴引擎轰轰的声音。

「前面有冇落?」在确认这一整条路都不用停站之后,前方速度计算器上的数字飙升。对的,亡命小巴就是这样。无论是长途短途,城市或者郊外,都能感受好小巴司机们分分秒秒都在和时间竞赛。这样的感觉常常带给我深刻的矛盾。因为当到了一个所谓的「大站」(多半是地铁站)时,就会等很久都不开车,原因是司机都想在这里上满客人才离开。每每车门朝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敞开,但凡有行人朝著小巴看了一眼,我好像都能看见司机期待的目光。可是当行人只是随意张望时,我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沮丧。当终于有一两个行人登上小巴,甚至有时候是奔跑著来的时候,我觉有难以言明的畅快。我明确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感受,或者我只是想小巴赶快离开这里,因为下一个站就是我的家。

轰——这条路线的小巴总是十分老旧的。每次当其要再次行驶时,它都会先往后溜,同时下压一点,像是在弹弓上,再奋力一推,车子便摇摇晃晃地飞了出去。车窗外的马路和建筑物不断往后飞驰,我的眼睛跟不上移动著的小巴,每次都将思绪留在后头。还没把事情想清楚,小巴已经离开了。是的,速度就是那么快。于是我索性什么都不想,安心看著前座椅子上,被微弱街灯照得有点反光的胶套。但这时又有另一样东西吸引我的注意,并且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出答案。当小巴行驶时,我会默默把头靠在窗上,耳朵会刚好贴近窗前的扶手。这时候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便会在铁扶手里出现。往前看,奈何椅子阻挡了我的视线;往后吧,后座已经有人,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奇怪。里面就像是有一颗珠子,一直在空心的扶手里前后滚动。而当车子终于停下来,珠子咕咚咕咚滑倒某一个地方,就沉默不语了。

「街市有落。」这盏红绿灯之后,我便要下车,来到旅程的终点。司机扬手示意,有时候能看见,有时候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示意。我知道某些司机是会直接回答而不是扬手,因此我都会刻意拔下一边耳机,免得听不见。我拉长脖子,等待司机的回应。任何形式的回应都可以。三秒,四秒,五秒……我始终没有听见他的回话。糟糕,已经转绿灯了。我抿抿唇,是不是要再说一次呢?我把另一边耳机都拉下来,再说:「街市有落啊唔该。」

「听到啦。」而当他终于恶言恶语地回应时,我既宽慰又愤慨。唉,小巴佬都是这样的啦。

车子拐了一个弯,车门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时就刷啦地展开,两折的门紧紧地贴在车沿的扶手上。我赶快下了车,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是经历了一场梦境似的。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世界即将进入墨黑之中。另一头,月亮悬在半空中,像是画布里的一点泼墨。

在大学的时候,我还是不时会乘小巴回家。但是因为路程远,班次非常不稳,最重要的是车费昂贵,所以穷学生的我便很少选择小巴。情况改变了很多:这辆是红色小巴,可以下车再付款;你也可以跟司机说想要在那一个街口之后下车。但我和小巴之间的关系好像从未改变,因为只要看见轰轰隆隆的小巴出现在路面上,在我面前粗暴地打开那两折的门时,我就知道自己离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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