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悟清歡

春末的清晨,院角老槐樹的枝椏斜斜搭著天光,我搬張竹椅坐底下翻書。指尖剛劃過某行墨字,忽然覺出紙頁上一絲輕顫——原來葉尖的露珠滾下來,濺在書頁上,驚動了一隻枯葉蝶。它靜靜棲在「春」字旁邊,棕褐色的翅翼皺巴巴的,像奶奶壓在箱底的舊粗布衫,帶著日曬雨淋的糙感。

我下意識用指腹碰了碰它的翅沿,這小東西竟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獸,猛地彈起來,撲騰著翅膀往空中竄。可一轉身,翅背竟潑開一片克萊因藍,橙紅色斑紋像剛竄起的灶火,猝不及防灼了眼。大自然竟有這般巧思?一面藏著枯萎的隱忍,一面又透著藏不住的絢麗。它往槐樹梢飛去,我的目光跟著它轉,思緒忽然就飄遠了——八年前景那片油菜花田的香氣,竟順著風又飄了回來。

那年我七歲,春天的風裹著油菜花的甜香,潮乎乎地撲在臉上,像媽媽剛洗過的手帕擦過皮膚。無邊無際的黃色漫過腰際,數不清的報喜斑粉蝶在花間打轉轉,翅膀泛著黃白相間的光,看得我心尖直癢癢。挎著媽媽用竹篾編的小籃,籃沿還留著她手心的溫度,我攥緊了繩帶,心裡憋著股勁:非得捉一隻給媽媽瞧瞧不可。

追著蝴蝶跑呀跑,裙擺沾了滿地黃粉,鞋底糊了泥,到最後腿軟得撐不住,一屁股癱在田埂上。小籃依舊空空如也,我嘴一扁,眼淚就滾了下來——為啥這些光溜溜的蝴蝶,我怎麼也抓不住?

「傻丫頭,」媽媽蹲下来替我拍掉褲腿的泥,聲音軟得像棉花,「這些蝴蝶哪是能捉的?它們是春天揉碎的光呀,攥在手裡就散了,就這麼看著它們飛,不也挺好?」那時候似懂非懂,只記得她的手心暖暖的,油菜花的香纏在鼻尖,成了童年裡一段模糊又溫柔的記憶。

十歲的四月,後山的翠色濃得化不開。暖風鑽過榕樹葉縫,像調皮的小子,蹭我的臉頰,扯我的劉海,把渾身的懶意都吹了出來。那天閑著沒事,約了幾個同學往後山跑,我靠在老榕樹的粗樹幹上,看他們蹦蹦跳跳追蝴蝶,心裡暗笑:這勁頭,怕是跟我當年一個樣。

沒多大一會兒,幾個人就氣喘吁吁地撲在草地上,喊著「累死了」,跟我當年一模一樣。我們圍坐在樹蔭下,他們拆了辣條,鹹香混著草木的清氣飄過來,我搖著大蒲扇,也抓了幾根嚼著,隨手摘了朵野薔薇別在衣襟上。

忽然,一隻蝴蝶慢悠悠飛過來,停在薔薇花上——是巴黎翠鳳蝶,通身墨黑的翅翼,翅尖竟像被誰潑了碗藍墨水,暈開一片透亮的藍。它的觸角輕輕晃著,像是在嗅花香,又像是在打量我。我盯著它,蒲扇搖得慢了,忽然就想通了——當年媽媽說的光,不是不能「捉」,是不該用手去捉啊。

有人喜歡蝴蝶,就拼了命去抓,捏得它再也飛不動;可真正喜歡的,該是低頭種花吧?等花開得熱熱鬧鬧,蝴蝶自然會尋著香來。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到現在才懂?它就那麼靜靜地停在花上,我搖著蒲扇,心裡空落落的,連作業的煩惱都忘了,扇著扇著,眼皮就沉了,靠著樹幹睡了過去。原來「無事掛心頭」,真的是人間頂好的時節。

後來的日子,就像上了弦的陀螺,一路往前趕,應付不完的作業、考試,再也沒有那樣懶洋洋的午後了。直到備考的深夜,臺燈熬得眼睛發酸,筆尖在試卷上劃得沙沙響,偶然翻到《莊子》裡「莊周夢蝶」的句子,指尖忽然頓住了。

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我忽然想起那些蝴蝶——七歲時執著要捉的光,十歲時靜靜觀賞的藍,還有今晨書頁上的驚鴻一瞥。蝴蝶的美,哪是平白來的?毛毛蟲要在繭裡熬過多少黑暗,才敢咬破繭殼,換一場華美的重生。它每一次振翅,哪怕只有一瞬的絢爛,不都是對生命最熱烈的吶喊嗎?

泰戈爾說過,蝴蝶不用月份計算時光,它們的計量單位是瞬間——可不是嘛。它們把一輩子的絢爛,都押在破繭而出的那一瞬,多勇敢。原來當年那些覺得稀鬆平常的時刻,那些田埂上的委屈、榕樹下的酣睡、清晨書頁上的偶遇,都是春天揉碎的光啊。我們總忙著去「捉」,忙著追逐遠方,卻忘了,最珍貴的,往往就在當下那一瞬間,稍不留意,就悄悄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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