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鱼游戏》非原创,然后呢?——兼论艺术元素的探索
十月下旬,YouTube 频道「试当真」准备结束营运,发布「毕业作品」《墨鱼游戏》,公众褒贬互见。褒者多半仔细观赏,可以从节目设计、制作方式、人物表现等细节,点评节目的优秀处;贬者之中,有批评部分环节节奏较慢,影响观感,另有一部分则连观看也不感兴趣,皆因他们重视原创,认为《墨鱼游戏》原创程度太低。本文以「原创」为起点,探讨当今审美活动中我们重视的元素。
《墨鱼游戏》仿照 Netflix 韩剧《鱿鱼游戏》的概念,邀请艺人、网络名人参与真人游戏节目。其中游戏是香港人熟悉的儿时游戏,例如「一二三木头人」、「007入子弹」。我有重视创作的朋友对此十分反感,批评此节目几乎抄袭。赵善轩博士也自言喜欢原创,对这类节目不感兴趣。我对《墨鱼游戏》的兴趣不大,也未至于反感,最终没有观看,没有评论该作品的资格,反倒认为对该节目的评价所反映的鉴赏观念,值得细心思考。
批评《墨鱼游戏》容易聚焦于原创性,一判断它的原创成份低,就干脆不看,因此也不会与赞赏者讨论节目实际的内容,两者几乎没有沟通的基础。批评者固然可以判断《墨》并非原创,先是混入《鱿鱼游戏》的基本创作意念,所谓「桥」;再者内里游戏是港人年幼所玩的,名曰致敬,实则挪用,了无新意。然而,「原创」并非审美以至审度大众娱乐的最重要标准,或者说,我们宜思考「原创」在评价作品优劣时的比重若何。
试举一些改编自原著的作品。元末明初人罗贯中著《三国演义》,内容可谓凝炼多个时代的作品,包括《后汉书》、《三国志》这些史书,另含大量宋代话本的桥段,穿插于这大部头的小说中。后世绝少人批评《三国演义》「不是原著」、「欠原创性」,反倒称它为「奇书」、「明清四大小说」之一。《三国演义》是文学作品,在讨论艺术成就时,当然不会与史书比较,而与前代涉及三国故事的文学作品比较时,相信绝大多数人都认可不论情节铺排、人物刻划、文白活用等方面,《三国演义》更胜一筹,继而我们可以判断《三国演义》是优秀作品。
影视作品亦有相类例子,例如黑泽明执导的电影《流芳颂》(生きる、台译《生之欲》),该作改编自俄罗斯文豪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流芳颂》把故事舞台由俄国,迁至日本,主人翁同是受绝症折磨,作者由此引起对生命的反省。黑泽明固然把故事娓娓道来,本作最广为称颂的是它所展现的人文主义精神,赚人热泪。人文主义、对生命的关怀可不是黑泽明原创,却是他透过光影流声表达得淋漓尽致的一环,也没有人抓住原创一点,争论黑泽明的艺术成就。
再看一个三手创作的例子︰电视动画《Fate/Zero》。这作品的来历有一轮曲折,先是奈须蘑菇创作电脑游戏《Fate/stay night》,后来有动画制作商抽取游戏一部分,改编成同名的电视动画。再后来,作家虚渊玄创作小说《Fate/Zero》,故事内容是《Fate/stay night》的前传,此后动画制作商 ufotable 亦把它改编成同名动画。观众自然把《Fate/Zero》动画视为《Fate/stay night》动画的前传。细察上述作品轨迹,可见《Fate/Zero》动画之作成,是跨媒介、跨作者,小说作者虚渊玄运用奈须蘑菇原创的意念,著《Fate/Zero》小说,动画商再基于小说制作动画。若论《Fate/Zero》动画的艺术成就,可谓超越了《Fate/stay night》动画(小说和电脑游戏不是同一载体,于此不比较),《Fate/Zero》动画其中一项优秀之处,是巧妙运用《Fate/stay night》构筑的故事设定和人物,逆向编写原著的前传,令看过《Fate/stay night》的观众在看毕两部作品后,恍然大悟,仿佛把众多线索顿时编织成一个结构紧密的网,透视人物的执著、行事的动机、人物间的𫐖轕。虚渊玄和 ufotable 把原著宛如杂技艺人舞弄道具,出神入化,可谓艺术成就的一部分正正建基于非原创之上。可见我们判断作品优劣,除了原创,还有其他因素,最概括的说法可以是︰我们还考虑技艺。
所谓技艺,是表现手法、把意念实现的能力,譬如画家以笔和色彩所能绘画的,优于寻常人等所绘画的;导演以镜头、音效、人物讲故事的能力,胜过拙于叙事的人。只有意念,而不能实践,不过空想,无从生成作品。然而这理论今日承受巨大挑战,就是人工智能(AI)极容易担当实现的功能,今日 AI 作品几近泛滥。
在讨论艺术时拉入 AI 相提并论,在于部分人类判辨作品美丑的标准,例如线条和图像匀称、色彩谐协、与现实相似等,AI 做得非常出色,而且能快速办妥,造成一种现象︰人类运用 AI 工具,制作符合艺术标准的物品,而往往出于趣味,其中趣味甚至是低俗肤浅的,例如早前流行的为人像制作手办模型(figure)的照片、更早前的吉卜力风漫画,目前流行的讹称在车诺比发现的巨型动物影片,以及利用 Sora 制作小孩玩弄女主播的影片等。部分呈现恶劣趣味,它们像真、神似、色彩斑驳、光暗分明,却又何等廉价,冲击人类对于以技艺为艺术门槛的固有常识。
走笔至此,好像说「原创重要吗?不尽全然。技艺重要吗?又不尽全然。」向来探讨艺术就是没有截然的答案,就如十九世纪哲学家班纳.鲍桑葵(Bernard Bosanquet)在《美学史》(A History of Aesthetic)所说︰「关于艺术的争议要花更长时间解决,我们也不能预计以何种形式解决。」(Naturally, it will take a longer time to resolve, and we cannot anticipate in what shape the resolution may come.)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也体现于人类对美感的探索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