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望著河的陡岸,河水是大海的顏色,深得發紫。河段似乎是上游,或者中游,但沒有內外河岸之分,直得令人發指。不過總不可能是段河盤小得可憐的下游,不可能。肉眼可見的沒有沙石、魚類與水生植物。死海。

如果你想確認自己的倒影,望向河面,或許你根本不會這樣做。但不可否認的是那裡只會留下一副稀薄的輪廓,有如俯視海溝,彷彿連光也缺氧在那海底十萬里。

有時我甚至懷疑河道流躺著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某種pH呈負的強酸,像禿鷲的胃液。百萬,千萬,數以億計的禿鷲曾在這裡嘔吐。不,它們從河源嘔吐,那裡有腐爛的骨頭。正因如此,河岸也在擴寬,我不知道速率,沒有可靠的參照物,這裡自古沒有時間。

身後該是整片翠綠的樹林,以一定的坡度延伸至半山。鳥啼此起彼落,偶爾也會聽到駝鹿儼然號角的低沈嗡嗚。成熟的果實為繁衍而下墜、裂開,泛出酸甜交替的果香,可能是某種䊢果,猜測罷了。蟲媒花傳來香氣,交雜拍翅的振動。濕潤使泥濘氣味瀰漫,夾雜幾絲青草的洋溢。至於什麼時候下過雨,可能是前天、昨天,或是一直。

我確信我現在所處的位置被群山包圍,那座離我不足十米的橋可說是唯一的出路。嚴格來說那已經不足以稱之為橋,只算得上一處遺址或是殘骸。留下的半節像是碼頭的木質結構尚算是最後的倔強,斷拆處露出了粗糙的纖維,被河水濡濕的末端暈開了更深的棕色。借此來渡河並不是一件難事。

值得一提的是,每當被夕陽拉長影子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站在斷橋上,不論在橋的承重或長度說,正好能容納一個人。影子又剛好落在河的陡岸,構成了一座虛無的歇斯底里之橋,就我而言,我願意就此稱呼它。

「我的部分已經到達了陡岸不是嗎?」

不知從哪天開始,之後變成了習慣、本能、使命,從此我便每天都會走上斷橋,失去了理性便如理性代碼般運行。不論影子會否達到那端,打風或是下雪,或是失去一切的寂靜清晨,記起部分,短暫忘掉以外的一切,重復上述動作。

我不想渡河。難道沒有比渡河更方便、快捷,毫無風險的方法嗎?我不想渡河。我不想我所希冀的所有……烏托邦被附予引號。

明月下的河面映照出銀河的倒影,有如暈開的碎銀,這將會是一個美妙的夏天,我想不錯。遺憾的是,水面依然找不到屬於我的部分。

我知道它是在誘導著我去伐下粗壯的樹幹,去完成那座想象界的橋的藍圖,它偷換概念地充當起了好結局的借喻,我清楚,而且清醒。不可否認的是,我覺實需要某種(隨便也可以)光明,而不是具體的深淵。

銀河與自我正在策劃一場蒙騙本我的騙局,超我在旁觀。這時來一份雙重思想如何?其實根本沒有如海溝般深的河,身後一無所物,只有如海溝般深的虛空。只能前進,前進是正確,前進是革命,前進是注定、決定論的。

我嗅到了花香、果實腐爛前的香味、鳥啼、鹿求偶的鳴叫、雨的氣味。看,就在那頭——陡岸不再的前方。斷橋仍在。

不久,走到了前方的邊界,一片泛白的劣地。轉身,身後是一片平原——高山不再的平原(或者最初就沒有所謂的高山)。遠東的白月光是如此耀眼。我嘗試伸手,儼然渡河之影。

綠油的草原上有遷徙的水牛與喝水的藍角馬,成群水牛的腳下水花四濺,但角馬似乎並未受驚,繼續舔抵著陌生的面孔。

天上的白光甚是刺眼,我正在接近光的源頭,像是拍賣品緩步登上拍賣台中心,我用手背遮擋。牛科動物逐漸變得渺小,最後連輪廓也消失,我誠然懷有些少快感。

我不得動彈,寒風是清醒的麻醉劑。我是手術台上的絕症患者,無形的它在我的顱骨鑽孔,修長的螺絲刀引而不發(腦蛋白質切除術)。手術燈的強光彷彿在摩擦著眼角膜,又將閉上的視線染紅。

直至銀灰色的儀器頂部終於在光源的上方露出,有如日出。

啊,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陡岸是一塊銀幕,我在追求著壞掉的像素點,追求著那一抹朦朧,我被那千變萬化蒙閉的雙眼。

我想逃跑,回去,但那是桃花源。我現在處於山頂,比歷史最高的山還要高,陡峭的山坡隨時會引發一場塌方,雪花將我與雪白同化,在我的手心永存。

西伯利亞的農夫、西伯利亞癔症。太陽以西是何處?這裡大概是回不去起點的國境以南。

仔細想想,我好像都根本不算活著。我所希冀的悲劇不失為一種向死而生,現在我卻向生而死。只是一場歹戲拖棚的戲劇性諷刺喜劇罷了,一切都是如此虛假。就結果而言,我嚮往楚門所厭惡;我步入楚門所逃離。

因為不是活著,所以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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